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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“这是确情。”陈先晋说,“只是现在人力还太缺。要是力量更大些,把这条溪涧好好挖一下,山水暴发,就再不怕了。”

  “是呀,如今到处都唤劳动力不足。这个问题,我想,毛主席会想一条妙计,好生解决的。”李月辉对中央满怀信赖,这样地说,“只要有人,就会有事业,有局面。奇怪!人的两只手只要跟土地结合,就会长出五谷、油料、菜籽、棉花,以及别的一切好吃的和应用的东西。”他的注意力放在人的双手上。

  “从前人在土地庙门前,最爱题这副对联:‘土能生万物,地可纳千粮。’这是确情,一点也不是迷信。”李槐卿说。他的眼睛放在土地上。

  “土地没有手,就会荒废,手是万能,真是么子人所言:‘劳动人民两只手,工作起来样样有。’”李月辉仍然着重歌颂手,“不过,东西多了,我们也还是要讲究节约。”

  “新娘子的家看得见了。”谢庆元看着前面一座透出灯光的屋场说。

  “我们一个个都是这样妙手空空走进去,未免太节约了吧?”亭面胡提出了一个疑问。

  “是呀,没有进门彩,总不好意思。”李槐卿响应面胡。他是讲究礼信的。

  “如今不作兴送礼。”李月辉发表了不同的意见,紧接着又说:“不过,如果能够弄到一把花,那就漂亮了。”

  “这个不容易?”谢庆元忙说,“对门墙统子屋里的夹竹桃,开得好热闹,我去弄一把。”

  “好极了,多摘一些。”李月辉对着跑开了的谢庆元的黑影说,“这个人是只爱吃肉的,如今晓得要花了。”

  大家到了新娘子家里,好多的人一齐道贺,笑闹不停。堂屋没点灯。新娘房里一对红蜡烛正放着明亮的光辉,照耀着里外。

  “恭喜呀,贺喜,好得很,一切都很好。”李月辉一跨进门,不住停地说,连连点头,满脸挂笑,好像是全心的喜悦一时没法子充分表现一样。

  “恭喜恭喜。”李槐卿也跟着连连拱手。他是按照旧礼,作古正经,来道贺的。

  刘雨生穿起了一件新青布褂子,连连含笑说:“不敢启动,不敢启动。”这样迎接着贺客。新娘盛佳秀穿着一件花衣服,一条细蓝格子布裤子,羞羞怯怯跟在后边。盛淑君和陈雪春扑身上去,紧紧拉着她的手,三个人都激动得泪水盈盈,又都笑着,走进房去了。其余妇女也跟了进去,新房里顿时热闹起来,叽叽呱呱,谈笑说不停。

  “我说老刘呀,你也太节约了一点。”李月辉把手里方灯往桌上一摆,“办好事,你怎么堂屋里都不点盏灯呢?赶快把盖白灯点起。”

  “从你找对象以起,直到办喜事,都不通知我,这样偷偷摸摸的,一点不大方,你对得起熟人,对得住我们这些老邻老舍吗?”亭面胡唠唠叨叨,质问不停。

  “不敢启动,不敢启动。”刘雨生满眼含笑,重复着说。

  盖白灯点起来了,照得堂屋亮通通。谢庆元抱起两把花:一捧夹竹桃,一捧鸡冠花,大步闯进来,把花塞给李月辉。

  “乖乖,你把人家一院子的花都摘得来了!淑妹子,快去拿两只瓶子,没有大瓶子,大罐子也好。”

  盛淑君和陈雪春从房里应声出来,跑进灶屋,一人捧出一个瓦罐子,灌上清水,摆在堂屋上首一张八仙桌子上。李月辉随即把花插进罐子里。

  “你们那几位快去把新娘请来。”李月辉笑着吩咐。

  又是盛淑君和陈雪春两位担任这差使。她们飞身回到新娘房里。过了一会,两个人率领一大群妇女把新娘拥出。盛佳秀还是那一套衣服,不过在漆黑的巴巴头上的银簪子旁边添了一朵红绒花。

  “把老刘找来,高宾①也请来。”李月辉站在堂屋上首说,“现在大家听我的指挥。今天夜里,是他们两位的好日子,也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。你听那锣鼓,那边还在庆祝社里的丰收,这边的事,也不可过于草率,你们行个礼。”

  ① 高宾:女方来客。

  “是呀,”李槐卿答白,“礼信不可废,从前是礼多人不怪。”

  “现在是不能有那些穷讲究了,什么三茶六礼,拜天地,叩祖宗,我们都废了。”李月辉说。

  “请他们讲讲恋爱的经过,这是新办法。”谢庆元提议。

  “这也是个套子了,我们也不干,不叫他们为难,”李月辉笑一笑说,“解放他们的思想。现在,大家肃静!先听我的。我们只办三件事:一是请新郎新娘向国旗和毛主席肖像双双行个鞠躬礼,你们说好吗?”

  新郎愉快地点头,新娘同意地微笑。来宾都鼓掌。姑娘们和青年们蜂拥上前,扶着他们并排站在贴着毛主席肖像的神龛跟前,深深鞠了一个躬。

  “第二项呢?”谢庆元问。

  “第二,”李月辉说,“推盛淑君和陈雪春代表全体来宾,包括高宾们在内,向新郎和新娘献花。”

  不知在什么时候,盛清明带了一班吹鼓手赶得来了。听了这宣告,锣鼓声大作,唢呐和笛子也吹起来了,一直到献花完毕。听到音乐声,左邻右舍,男女老少来得更多了,挤满一堂屋。地坪里陡然放起一挂千子鞭,噼里啪啦,响一大阵。堂屋门首有人叫“恭喜”,人们一看,是菊咬筋和秋丝瓜,以及别的新近入社的单干。看见正行礼,他们就在人群里呆着。

  “现在,宣布第三项,”李月辉制止音乐和吵闹,继续笑笑道,“新郎和新娘行个令人满意的最亲昵的礼信。大家公议,什么礼信好?”

  “亲嘴。”谢庆元高声倡导。

  爆发一阵大鼓掌,锣鼓也响了。青年们一拥上前,包围新郎和新娘,推的推,搡的搡,把他们拉起拢来。

  “莫逗耍方,这像么子话?”刘雨生一边抗拒,一边笑着说,“支书,你不是说过,不叫我们为难吗?”

  “这有么子为难呢?”谢庆元说,“你没有干过?将来不干?”

  “要你亲,就亲一个吧,我看一点也不难,比作田挖土容易多了。”李月辉含笑劝说。

  “李槐老,你说说,有这个道理没有?”刘雨生转脸向着花白胡子求救了。

  “要你亲,就亲一个吧,”李槐卿微微笑着,重复支书的说话,“道理是人兴出来的,再说,我们从前也有的,从前叫‘吻’,假如没得这一种礼信,为么子造出这个字来呢?亲吧,社长。”

  满屋的人都哈哈大笑。推拉的人们更加用劲了,新人们抵抗不住,彼此身子挨近了,盛佳秀满脸绯红,簪着红绒花的黑浸浸的头发显得有一点点乱,模样却显得更为俏丽和动人。大家叉着他们的颈根,推着他们的脑壳,把两个人的脸傍在一起,挨了一挨。

  “好了。算是亲过了。现在,礼成!大家要散的散吧。明天还要做功夫。”李月辉宣布。

  又是一阵放怀的大笑。

  “小辉,你看今天晚上好不好?”谢庆元低头询问站在一边的小辉。

  “好得很,明朝夜里再来一次。”小辉回答。

  人们渐渐地散了,孩子们也都回家了。盛淑君走时,李月辉把她拖住,故意低声跟她说:“我不是说过,有句要紧话告诉你吗?你猜么子话?”

  “我只懒得猜。”盛淑君嘴里这样说,两脚却不动。

  “大春来信,说是冬天要回来。他说这话,分明是要我转告你的,你看这话要紧不要紧?”

  “我不高兴听你的。”盛淑君讲完,跟陈雪春一起,一溜烟走了。

  这里,高宾们陪着新娘进了洞房。刘雨生留住支书和社干,还款留了亭面胡、陈先晋和李槐卿几位老倌子,邀他们一齐走进洞房里。大家落座。亭面胡和谢庆元正在欣赏红缎子帐荫子上绣的凤凰和牡丹,新娘端出一个红漆茶盘子,上面放着一盅盅甜茶,发散着橘饼的香气;茶盘敬到李槐卿面前,胡子老倌礼恭毕敬站起来,从茶盘里端一盅茶,认真摸实说:

  “惟愿你们连生贵子,白头偕老。”

  新娘把茶盘端到盛清明面前。他不接茶,笑着说道:

  “你一个人单干吗?我不领情,请两位费力抬抬。”

  大家凑着趣怂恿,刘雨生只得过去,跟新娘一起抬着茶盘,把那放了橘饼丁子的甜水一盅一盅敬遍满房的宾客。

  “吃抬茶是老规矩,含着好事成双的意思。”李月辉解说,随手端起茶盅喝一口。

  “早先的规矩,有些还有点意思,有的实在是没得道理。”谢庆元说。

  “何以见得?”李槐卿问。

  “你比如说,新娘下轿的时刻,婆家要找人撑把雨伞遮住神龛子,这是么子讲究呢?”谢庆元问。

  “这是……”李槐卿环视房里,看见新娘和女宾都不在,才继续说:“新过门的女子,见不得祖宗。”

  “这个不是轻视妇女吗?”谢庆元说,他时常站在自己堂客立场上,反对歧视妇女的规章。

  “拿伞遮住祖宗牌子确实是看不起妇女,”李月辉附和着说,“不过,我碰到了一桩事,证明我们老班子不但看得起妇女,还迷信妇女。”

  “这话新鲜,”亭面胡说,“你快说说看。”

  “记得我七岁那年,”李月辉翻起古来,“两颗门牙都掉了,新牙齿好久不长。”

  “缺少钙质。”盛清明插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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