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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


  “唉。”盛佳秀叹一声气,仍旧喂猪,刘雨生眼睛放在猪身上,没有做声。喂完了猪,盛佳秀走到灶面前,捻亮煤油灯,装作平静,动手洗碗。刘雨生坐在桌子边,只顾抽烟,好久不做声。盛佳秀用劲在水里把碗擦得叽叽咕咕响。窗外传来了热闹的蛙鸣。

  “要不要泡碗热茶吃?我来烧水好不好?”盛佳秀装作没有猜到他的心事的样子,这样地问。

  “不,我不吃茶。”刘雨生又想了一会,就下定决心,口里还是转弯抹角地,温婉地说道:“菊咬筋、秋丝瓜他们有意搅乱社里的人心,龚子元有意挑拨,存心捣鬼。”

  “你只都不理。”

  “不光是他们几个人的问题,要是只有龚子元一人,加两三条尾巴,那都好办。盛清明一个人就对付得了。”

  “还有什么大难题?”盛佳秀手里擦着的碗失手掉在洗碗盆子里,碗碰碗,一下子打破两只。

  “大难题是大家的习惯。你也晓得,我们这一带插田,顶少要办一餐鱼肉饭,打个牙祭。这就把我难住了。”

  “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。”盛佳秀一边收拾破碗,一边这样说。

  “如今人都说:‘吃饭的一屋,主事的一人,’都看我的戏,叫我怎么办?”刘雨生一边说,一边拿眼睛看着他爱人。把碗收拾了,她开始刷锅。听到刘雨生的这句话,她抿着嘴,枯起两撇整齐浓密的眉毛,好大一阵,没有做声。

  “刷了锅,我烧茶你吃。”盛佳秀说。锅里上好水,盖上锅盖,她去灶脚下添柴。不到一会,锅里水开了,水雾飘满一屋子,灯又朦胧了。盛佳秀忙到房里拿出一些家园茶,几个发饼和蛋糕。

  “是常来的人,又不是客,何必这样费心呢?”刘雨生笑一笑说,存心要把空气缓和一下子。

  “你为大家操尽了心,这是应当的。”盛佳秀一边沏茶,一边含着笑回应。她解下抹胸子,坐在桌子边,拿块蛋糕放在他面前,“你尝一尝,还新鲜呢。”他的来意,是为了打这一只猪的主意,她早已猜中,竭力地表示殷勤,想使他开口不得,把这一关混过去。刘雨生一心为社,分明晓得自己的主意说出口来,会使爱人不乐意,也顾不得了。吃了一口茶,他看定她,语气婉转地说道:

  “有一件事,”他又咳一声嗽,停顿一下,“我左默神,右思量,没有别的法,只好来找你。我想,”他又吃口茶,咳一声嗽,“借你这只猪,来满足大家的要求,来……”

  “不行。”没听他讲完,盛佳秀收了笑容,干脆一口拒绝了,眼睛却又抱歉似的望着对方。

  “你莫着急,听我讲完,我想借你这只猪,来度过插田这一关。以后,等到社里生产发展了,再行偿还。要钱还钱,照市价折算,分文不少。”

  “我要你们的钱做么子?”盛佳秀严峻地反问。

  “要猪也可以还猪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盛佳秀轻轻摇摇头。

  “真不行吗?”刘雨生问,脸上也没有笑了。

  “莫该还是假的呀?这只猪是我一端子一端子饲水,喂得长这样大的。”盛佳秀显出讨好的笑容,又吃一口茶,由于内心的紧张,她的口干了。

  “你再想想吧,猪不过是猪,无论如何没有人要紧。”刘雨生开导她说。

  “喂了一年多,我舍不得。”盛佳秀一边这样说,一边望着灶屋上首的猪栏。

  “你要是实其不肯,那就算了。”刘雨生果断地说,手掌撑着桌子角,打算起身。听到他这声“算了”,盛佳秀心里一动,脸上变了色。被人遗弃过的、有点旧的意识的妇女常常容易发生不祥的预感。

  “我到别处想法去。”刘雨生站了起来说。这句话又引起了盛佳秀的妒意,他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亲?就连忙留他:

  “慢点走,再坐一坐嘛。”话音里使出了女性的全部的温婉的情意。

  “不坐了,正在插秧,没得功夫。”刘雨生出了灶屋门,头也不回,往外走了。盛佳秀赶到门边,两手扶住门框子,无力地望着他的渐渐隐入夜色里的迷蒙的身影。她和刘雨生的分歧仅仅在这一点上:他是为了社,她是为了他们将要建立的新家。但是,她的负过伤的心,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了。她追出地坪大声说道:

  “你回来呀,我们再商量一下。”

  刘雨生真的回来了。听口气,他晓得还有希望。两个人又走进灶屋,坐到桌边,在明亮的灯光里,他看见对方的眼睛闪耀着泪花。整齐浓密的眉毛枯作一起,心里好像是在权衡轻重。停了一阵,她才开口:

  “他们这班人为什么一定要吃肉呢?”

  “是单干户子故意挑起的,龚子元这班家伙又放肆撩拨。”

  “龚子元这样的家伙,真是可耻。”

  “是呀,他是另外一路人,倒不稀奇。讨厌的是还有几个糊涂的角色,跟着打‘啊’声。”刘雨生接着问道:“我问你,到底肯不肯?”

  “你实其要,就赶去吧。”盛佳秀为了爱情,只得松了口。随即扯起抹胸子,擦擦眼睛,“我只是舍不得,喂得太熟了。”

  “再买只架子,不几天,又会熟的。”

  “你不晓得它好会吃啊。”盛佳秀想起这猪的好处,又哭起来。

  “不要这样了。这样,我就不安了。你这是帮了社里的大忙,这是共产主义的崇高的风格。大家都会感谢你。”

  “我不要别人感谢。”

  “也是帮了我的忙。不要难过了。”

  “我不了。”盛佳秀揩干眼泪。

  “等将来社里富足了,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,岂独一只猪?我们什么都会有。”

  “将来我是晓得的。”盛佳秀忍住眼泪,仰起脸来说,“我只是不懂,他们为什么不能克制一点,非吃肉不行?”

  “有爱吃肉的,有爱吃素的,各喜各爱,也难勉强都一致。”解决了一个迫切问题,刘雨生心里松快了。

  “我真不懂,他们为么子一定要吃肉?我扯常半年不砍一回肉。”

  “爱吃肉,也不能算是大缺点。积古以来,人都爱吃点荤腥。”刘雨生说,“并且,你喂只猪,迟早是要给人家吃的。”

  “我喂猪就不是为了给人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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