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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三


  ▼四十三、插田

  “好家伙,你好警醒啊,做官的把印都丢了!”走进茅棚子,说这话的,是盛清明,随手把茅叶枪递还失主。

  “三夜没困了。”陈孟春接了茅叶枪,打了一个痛快的呵欠。

  “去睡去吧,出工还早。”治安主任体恤地吩咐。

  转眼又两天,常青社的田里功夫全部圆功,紧张的插田开始了。头一天,黑雾天光,山上喇叭筒刚送出话来,男女老少已经出工了。刘雨生分派妇女们去做一些轻功夫:扯秧、送秧和打杂,盛淑君起初不干,后来也依了。她带领一群妇女到秧田里扯秧。用稻草把翡绿的嫩秧扎成一束束,然后一担担挑到田里去。男子们集中在秧田旁边的一个大丘里。他们分做好几堆,按着3×4寸的密度,弯着腰子插,开初大家都默不作声。雨落着,远近一片灰蒙蒙。男子们是一色的斗笠蓑衣;妇女们有的披一块油布,或是罩一件破衣,有的还是像平常一样,穿着花衣。她们宁可淋得一身精湿的,也不愿意把漂亮的花衣用家伙遮住。

  “盛淑君,‘插秧莫插狗脚禾,扯秧要扯灯盏窝’,有讲究的呢。你们要注意。”李永和认真地说。

  “我才扯过秧吗?自己注意吧,我们不要你操心。”盛淑君的嘴巴子从不放让。

  “自己留心吧,不要插出烟壶脑壳来。”陈雪春跟随盛淑君,向李永和攻击。

  “你们两个黄蜂子,惹发不得的。”李永和说完,仍旧弓着腰插秧。插完一把,伸手去拿另外一束秧,才提起来,把子就散了。“你看,”他对盛淑君说,“这是你们系的好秧把,还说不要人操心。”

  盛淑君正要回答,有人叫道:

  “淑妹子,唱支歌吧。”盛淑君听出,说这话的,是一个民兵后生子。

  “我不唱。”盛淑君拒绝。

  “为么子不唱?我们的面子太小了?”民兵问。

  “有一个人叫她唱,她一定会唱,可惜他不在。”李永和说。

  “哪一个?”民兵追问。

  “陈大春。”李永和回答。

  “真的,大春近日有信吗?”盛淑君正要开口回敬李永和,被亭面胡的话岔开了。他这问题,是向先晋胡子提出的。李永和笑了。

  “佑亭伯伯,你问错人了,淑君收了大春的爱情信,公公哪里会晓得?”

  “他只给爱人写信,把父母丢开不管?”亭面胡说,“假如我的崽和媳妇是这样,我要一个抽一顿条子。”

  “我劝你不要管他们的闲事,”李永和说,“大春来信不来信,是她的私事,唱一支歌,是正经公事,佑亭伯伯,你说是不是?”李永和伸起腰子,笑着问面胡。

  “顺大家的意,唱一个吧?”盛佑亭对堂侄女说。

  “唱是可以的。”盛淑君口气松劲了,但又说明:“唱歌要直起腰子,不能扯秧,太耽误工了。”

  “这是值得的。”李永和说。

  “怎么值得?”盛淑君问。

  “有句老话:‘插田不唱歌,禾草稗子多。’”李永和笑一笑说。

  “你乱编的。”

  “不信,你在这丘田里边插边唱,到了下丘只插不唱,扮禾时节来看吧,下丘稗子一定多。”李永和讲得自己都笑了。

  “见你的鬼。”盛淑君伸起腰子,骂了一句,又朝亭面胡问道:“佑亭伯伯,有这规矩吗?”

  “规矩是人订出来的,他们要你唱,就唱一个吧。”亭面胡说这话时,伸了伸腰子,随即弯起略驼的背来,继续插禾。

  “唱个什么呢?”盛淑君问。

  “我来点戏。”李永和一边解秧把,一边笑着说,“唱个‘三月望郎郎不来,株洲一去不回归;奴在房中掉眼泪,不知何日好团圆’。”

  “你这口才,倒出得众。”亭面胡夸赞。

  “亏你是个突击队长,没得一句正经话。我不唱了。”盛淑君低头扯秧。

  “留点神啊,”亭面胡说,“不要插深了。‘早稻水上漂,晚稻插齐腰。’”

  “这一打岔,她正好赖了。”李永和说。

  “唱一个,不要忸忸怩怩的。”民兵后生子带头一唤,别的几个人也跟着叫了。

  盛淑君唱了一个《二郎山》。清亮圆润的歌音飘满一塅,直到山边。南边山上树丛里飞起一只鸟,一路叫着“割麦插禾”,飞往北边的山里去了。

  “好不好呀?”《二郎山》唱完,民兵后生子高声问大家。

  “好!”很多人齐声应和。

  “再来一个要不要呀?”民兵又问。

  “要。”

  “我喉咙嘶了,你们男人们也该还礼了。”盛淑君说。

  “唱歌是你们的拿手,你们包办吧。”

  正在这时候,刘雨生来了。他在下村插了一阵,来到这里,又跳下田来。

  “这回应该轮到社长爱人了,请唱一个吧。”民兵笑着催道。

  “她在哪里?”另一个人问。

  “她请假了。”盛淑君回答。

  “社长太太,到底是与众不同。”大家一看,讲这冷言冷语的是龚子元,他一向没有做声,脑壳上包块手巾,弯着腰子,在慢慢地插,人家插三蔸,他还只插得一蔸,分秧和插秧,都不熟练。

  “她有么子不同呀?”听到龚子元讥讽社长的爱人,盛淑君立即抢白。

  “这时节,她还能请得动假,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地方。”

  “有病为什么不能请假?”盛淑君直起腰子,大声质问。

  “别人没有病?”龚子元反问一句,声音却不大响亮。

  “你有么子病?”陈雪春也直起腰子,怒问龚子元。

  “我没请假,她请了假,先要问问她有么子病?”

  “偏不告诉你,你管得着吗?”

  “我当然管不着啰,社长太太嘛。”

  盛淑君还要开口,刘雨生连忙制止:

  “你莫讲了。”

  大家都不做声了。盛淑君怄一肚子气,低低地跟陈雪春说道:“什么东西,也不屙一泡尿,照一照脸块,他管得着我们?”

  大丘上首,是菊咬筋的田,下首是秋丝瓜的。他们两家也都在插秧。秋丝瓜的秧烂了,社里下村的秧没有弄到手,他花高价分了菊咬筋的秧。

  跟社里的队伍比起来,两家单干显得十分的冷清。他们都雇不到零工,连小孩在内,每家只有三个人。

  “张桂秋,来跟我们缴伙吧,三个人冷冷清清,有么子味?”陈孟春趁势向单干进攻。

  “你们有肉吃,我就过来。”秋丝瓜反攻。

  “我们大家唱歌,说笑,比吃肉还好。”陈孟春说。

  “细人望过年,大人望插田,没有酒肉,望它做么子?”秋丝瓜说。

  “这样说,你一定预备肉了?”龚子元问。

  “对不住,稍微预备了一点。”秋丝瓜大声地说。

  “你倒是想得周到。”龚子元笑一笑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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