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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“保险是为这桩事,还有什么要事呢?”盛清明又对刘雨生提议:“谢家里的牛你最好派别人去喂。”

  谢庆元从牛栏里回来,脸色煞白,拖脚不动。看了牛伤,他首先怀疑自己的堂客,因为他记得,在这回大吵以前,堂客说过:“要放一把火,把这个社,连人带牛,通通烧一个精光。”摆明摆白,牛肩上的这一刀,不是她下的手,又是哪个呢?他绝对相信,堂客是没有政治问题的,不过是一时的疯傻。人一发了癫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。堂客犯了法,他的心里非常地忧虑。

  “这件事情,只有我自己一肩挑了,不能告发,”他边走边想。“一告发,她就要去打官司,坐牢。”

  回到家里,房门关了,堂客小孩都睡了。没有人给他做饭,自己也无心动手。坐在灶脚下,两手捂住脸,他越思想,心绪越阴暗。外边塅里,人们正在热热闹闹地劳动,歌唱声跟喔嗬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。整整半天,没有人来邀他出工,自己也无心出去。

  过了中午,谢长庚从外边回来,谢庆元抬起头来问:

  “散学了吗?”

  “散了。”

  “牛呢?还不放去。”

  “人家牵走了。”中学生丧气地回复。

  “哪个牵走的?”

  “上村的一个社员。”

  “他说些什么?为什么把牛牵走?”

  “他说:社里叫他牵去喂。”

  又是个刺激。谢庆元低下脑壳,没有再做声。从西边的窗口映进一片拖长的金黄的斜日光。太阳偏西了。他站起身来,往门外走去。走到地坪里,听见背后有人敲房门,他的大崽低声地跟妈妈讲了几句什么话,只听堂客恶声恶气说:

  “你由他去,他一生一世不回来也好,死了也好,背时的鬼。”

  “死了也好,背时的鬼”,堂客这句话,在他脑筋里久不停息地盘旋。家里闹得这个样,外边没有倾心吐腹的地方,亭面胡也出工去了。他心烦意乱,六神无主;想和早年逃荒一样,跑到华容去,对家里事,眼不见为净。但没有盘缠,那边又没得熟人。出了大门,他信步走去。碰到的人,不论男女,都不理他。有几位姑娘,不晓得是否有盛淑君在内,他没看清,远远望见他,就都站住,交头接耳讲了几句悄悄话,嘻嘻哈哈绕开路走了。

  不知不觉,他走到溪边,眼光落在水波上,出了一会神,又移开了。两脚无力,在岸边青草上,坐了下来,他迷迷糊糊地用手随便扯着身边的青草,“人生一世,草长一春,这样孤魂野鬼一样拖在世界上,有么子味呢?”正这样想时,他偶然在无意之间举起手来,看见手里一株翡青青的野草的嫩尖,“水莽藤!”他失声叫了。“死了也好”,堂客这句恶狠狠的诅咒,在他脑壳里嗡嗡地响个不停。他的眼睛潮润了。

  “你在这里呀?”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胛。回头一看,是龚子元。这人问他:“你为么子一个人在这里?你的眼睛……”谢庆元没有答白,低着脑壳,看定水莽藤。

  “还是为牛的事吧?”龚子元挨近他坐下,眼皮子连眨几眨,“不要劳神了。社里的牛,大家都只寄得一小份,你管他个屁。你反正是,事情又怪不到你的名下。”

  “怪不到我的名下?”谢庆元丢了手里扯的水莽藤,侧转脑壳问,“在我家里塌的场,千担河水,我也洗不清自己。”

  龚子元冷笑两声,没有讲什么,从衣袋里挖出一包纸烟来,抽出一支,递给谢庆元。被拒绝后,他自己送口里衔着,一边刮火柴,一边又冷笑两声。

  “你笑么子?”

  “我笑你呀,太多心了,人家怪你了?”

  “牛都牵走了,不是怪吗?”

  “由他们牵走吧!你落得个少吃咸鱼少口干,他们要怪你,你没有嘴巴,不好辩白?”

  “牛在自己栏里砍伤了肩胛,你脱得身?不坐班房,也要赔偿。”

  “你脑筋太会作想了!”龚子元喷出一口烟,仰脸看看天,“量情揆理,你如果要破坏耕牛,不晓得去砍别人家喂的,为什么要拿火来烧自己的屋呢?你真是太明白了。来,来,这里潮湿,到我家里去坐坐,我堂客不定还能摸出点东西来款待你,替你解闷,她时常念你,昨天还说:‘为么子好久没有看见老谢了?’”

  要是平常,听到这话,谢庆元会一溜烟跟他走了。但在这时候,他一丁点子这样的心意都没有。他只觉得工作压头,威信扫地,堂客翻脸,牛又坏了,里里外外,没有一个落脚地方了。

  “起来,到我家里去。”

  “不,多谢你,改天来吧。”

  “去嘛。”龚子元扯他一把。

  “我说不去,就不去,扯我做什么?”谢庆元心里烦躁,容易来火。

  “哟,哟,你这真是,‘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’好吧,我不勉强你。”龚子元用脚尖掀掀谢庆元乱扯下来的一堆杂草,看见有根水莽藤,“这里也有这家伙。”龚子元拉不动他,心里恼了,看见了水莽藤,分明晓得不是好兆头,还是笑嘻嘻,装作不介意,冷冷淡淡地闲扯:

  “往年,我们这地方吃这东西的人特别地多,听说有鬼,总是出来找替身。实在不去,少陪了。”

  龚子元走后,谢庆元还坐在溪边,听着溪水淙淙地流淌。他像块石头,一动都不动。越往下想,他越觉得没有出路。他的湿了几回的眼睛又落在摘下的水莽藤上面,“死了也好”,他的最亲近的人的这句狠心的气话,又涌到了心头。他伸出手去,一连摘了六根水莽藤的嫩尖子。不再犹疑,不再想什么,一根一根塞进口里去,嚼碎,咽下,他一连吃了四根,只觉得满口的青气,人还是顶好。他站起身来,手里拿着吃剩的两枝毒草,低着脑壳,高一脚、低一脚地往他茅屋里走去。村里塅里,人们收工了。男男女女,背着锄头赶着牛,唱歌俐哪,纷纷回家吃夜饭。

  “到哪里去了,老谢?”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,这样问他,谢庆元忙把水莽藤尖藏到背后,抬头看见笑嘻嘻的亭面胡正牵着水牯,收工回去。

  “哪里也没去。”谢庆元无精打采,回复一句,动身要走,又没有挪动。亭面胡是愿意跟他打讲的惟一的社员。看见对方站着没有动,面胡谈锋又露了,扯起长棉线,谈到牛身上,自然也牵涉谢庆元喂的那条受伤的水牯。

  “好牛呀,劲板板地,背起犁直冲,一不小心,犁都背烂,记得还是我经手买的。不是农业社,哪一个喂得起这样的好牛?”

  “如今也是作闲了。”谢庆元丧气地说。

  “晓得是哪个鬼崽子搞的?太没良心了。”

  谢庆元没有做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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