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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▼三十四、烂秧

  李月辉亲自到了谢庆元家里,用哲学的方法,加上经济学的措施,降伏了老谢,也就是说,打退了他心里的寒潮,使他重新积极了。他答应了李月辉的要求,护秧到底,并且抽空把自己多年积累的技术上的经验传授给青年。

  李月辉的哲学的方法,大家已经晓得了,就是把眼光放得远一点,又在比方谢庆元这样的人的身上,充分估计了长处,他相信:“只要不是对抗性的,事情有坏必有好,人们是有短必有长。”根据这思想,他耐心地跟谢庆元磨了好久,最后达到了他的目的。

  “我就是生活上有点子困难。”临了,谢庆元提出了这话。

  “我再开张条子,你到社里去支点钱应急,不过你要仔细啊,超支多了,自己背包袱,人家也会说话的。”李月辉随即开了一张条子,这就是他的经济学的措施。

  谢庆元领到五块钱,当天用去四块五,籴回一点周转粮,买了一些酱油、胡椒和食盐,还称了四斤猪肉。当天夜里,一家人饱餐一顿以后,谢庆元从衣袋里挖出剩下来的五角钱,交给堂客:“给我用十天。”

  “这哪里用得到啊?”堂客这样说,但还是接了,因为她晓得,要是不接,连这点子也会没有了。

  吃了一顿肉,安排了十天家用,谢庆元干劲又来了,夜里护秧,日里犁田,手脚一刻也不停。下白团子霜,落水霜子的几天夜里,谢庆元邀了几个后生子,穿宵连夜跟寒潮斗争。遵照地委的指示,他们不怕麻烦,在秧田的北端,用竹子和木头支起十来铺晒簟,来挡住北风。在夜里,他放水灌满了秧田,因为虽然不懂得科学,凭经验,他晓得,水温比较高,灌满秧田,能护住才抽出的嫩嫩的秧苗不受冷霜的侵害。到了白天,太阳出来时,他挖开秧田的越口,把田水放尽,叫秧苗晒晒太阳。他又撮些糠头灰撒在田里,埋住秧根,盖住泥巴,来提高泥温。

  为了便于在隆更半夜,随时护秧,谢庆元背套被褥,困在秧田附近一间稻草盖的柴屋里。

  从来都是皇天不负苦心人,老谢这样舍得干,他护理的秧田抵住了寒潮的侵袭,秧很快出齐,扶针转青,转眼又长成一拳深了。“秧烂一拳深。”谢庆元说,他仍然是连夜不离,一点不放松。

  “如何?我说他有两手吧?”李月辉得意地对人夸奖谢庆元。

  就在这时候,就在谢庆元从秧田附近的柴屋搬回家去的时节,他交给堂客的五角安家费用得罄空,米桶又露了底子。他默一默神,请刘雨生开过几回条子,新近又烦李支书开过一次条子,两处是不好再开口的了。他左思右想,借措无门,堂客又只晓得乱吵。于是,天气的寒潮才过去,谢庆元的心上的寒潮又来了。他躲在家里,困在床上。

  谢庆元困在家里的这天,刘雨生才从城里开完一个会回来,正在社里,跟几个木匠研究插秧船,上村一个后生子跑了进来,出气不赢,刘雨生忙问什么事。

  “秧烂了。”

  “烂了吗?”刘雨生失声地问,“哪里的烂了?”

  “我们上村的。”

  “走,去看看去。”刘雨生随着后生子往上村奔去。在路上,他问:“下村的呢?”

  “下村的秧长得很好,一色翡青。”

  刘雨生比较地放了一点心。全社至少有一半秧田没有问题。走到半路,看到亭面胡正在一个路边丘里打蒲滚,刘雨生连忙招呼:

  “佑亭哥,我们上村的秧烂了。”

  “不要紧,烂了秧,年成好。”亭面胡不急不缓地回答,还是赶牛拖着蒲滚走。

  “我只一天一夜不在家,就坏场了,真是,你跟我去看看,看还有救药没有?”

  “不要紧的,下村的秧,我看了蛮好,西方不亮东方亮,怕他什么?”

  亭面胡一边给刘雨生吃定心丸子,一边把牛吊在附近一间牛栏里,陪着刘雨生到了上村。背北风的几丘老秧田,满田黄嫩嫩的秧谷子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处开始青嘴。

  “还好还好,只是来得慢一点。”亭面胡说,刘雨生心里一喜。

  “请看看下边。”报信的后生子说。

  他们走到靠近大塅,正当北风的两丘大秧田旁边,刘雨生的脸上变色了。这两丘秧田,远远望去,也是一片绿茸茸,但不是秧谷子青嘴,而是田里不素净,长出了一层绿蒙,就是绿苔,没有绿蒙的地方,水上浮起一层黄黄的桐油泡子。

  “天阴久了,又有寒潮,田里石灰没有打得足,这秧田是哪个整的?”

  后生子没有做声。刘雨生忙说:

  “是我大意了,我那天把田交给了这里队长,自己忙别的去了,又没有交代一声,叫他多用点石灰。”

  “会作田的作一丘,秧田不好,就费力了。”亭面胡说。

  “赶紧叫人来,下去把绿蒙捞掉,看有不有救?”刘雨生忙说。

  “来不及了,已经死了。”亭面胡下到田边,捞起一些秧谷子,“你看,糜溶的了。出了桐油泡子,就是秧谷子早已去见阎王了。”

  “何得了呢?”刘雨生枯起眉毛。

  “不过,社长你不要着急,烂秧的年岁收成好,前清手里,有一年作田,我也烂了秧,花钱分了人家一批秧,那年收了一个饱世界。”

  “哪里有这样多的秧补呢?”

  “找老谢商量,今年他没烂一根,一定有多的。”亭面胡说。

  刘雨生心想,谢庆元在这些点上,是不容易讲话的,但是口里没有讲出这意思,只是说道:

  “只怕他那里也没有多的。”

  “他有多的。宽秧田,窄菜园,老谢是个老作家,一定留了很宽的余步。”亭面胡说。

  “想想看有不有别的法子。”刘雨生又说,“再泡一批种,来得及吗?”

  “来不及了,节气到了。况且又没有种谷。”亭面胡摇一摇头,又笑着说:“只要老谢肯分秧就行,上村相差也无几。你们两个不好打商量?一个是社长,一个是副社长。”

  “那是他的责任区,这边是我的。”

  “那还不听你调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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