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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▼二十、张家

  大家到了乡政府,李主席接着,在天井里谈笑一阵,人们一个个散了。邓秀梅走在末尾。她跟送出大门的李主席说道:

  “可恶是可恶,不过,既然是个新中农,还是要拉他一把。”

  “怕不容易拉得动。”李主席说,“我看对这人,慢慢来也行。”

  “我还是要去试一试。”

  邓秀梅回到住处,吃了早饭,就出门去了。在一整天里,她把秋丝瓜的亲戚邻居和相好的人家,都访问遍了,单单没到符癞子家去,因为听说,这个竹脑壳,近来无论听了什么关于秋丝瓜的话,都报凶报吉,去告诉他。

  从各家的人的嘴里得到的片片断断的材料,拼凑起来,邓秀梅联成了秋丝瓜的一个相当完整的形象,这位新中农的家世、景况、性格和历年的表现,她都看得比先透彻一些了。她知道,秋丝瓜向来有个巴结财主的毛病。他的学打,也是为的想当财主的打手。土改时,因为是贫农,他分了一件九成新的铁灰线春面子的羊羔皮袍子,当天夜里,他把袍子偷偷送还了原主。

  国民党抽壮丁的时候,秋丝瓜将身子价卖,顶替地主儿子的名字,出去当兵;不到几个月,他就逃跑回来了。隔不好久,他又去给人家顶替,这样一共有三回,因此,人们叫他做兵痞,又叫兵贩子。“实际呢,也有点可怜,”他的一位邻舍说,“还不是拿自己的小命不当数,去换几块银花边。”

  经年累月在外跑江湖,秋丝瓜作田自然是个碌碌公,但是整副业、喂鸡、喂鸭和养猪,解放后几年,他摸到了一些经验,很有些办法。他讨了一个勤俭发狠的安化老婆,两人一套手,早起晚睡,省吃省穿,喂了一大群鸡鸭,猪栏里经常关两只壮猪,还买了一条口嫩的黄牯,他整得家成业就,变为新上中农了。

  秋丝瓜本来是个又尖又滑的赖皮子,解放初期,因为自己得了不少的好处,对党和政府,没有抱怨过,但是,由于家庭经济状况的变化,他的政治态度也和从前不同了,听到村里要搞合作化,牛要归公,抵触情绪更强了。到最近,他和符癞子一起,几乎把黄牯偷偷宰了。

  他为人奸猾,反对政府的措施,总是觉得既不好意思,又不大稳便,恰在这时候,符贱庚想他的老妹,常跑他家,并且甘愿听调摆,当竹子,这样,凡百事情,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,他就不要亲身出马了。

  访问一天,心里有了底,邓秀梅第二天清早,从容不迫去看秋丝瓜。

  秋丝瓜的家,也是一座靠近小山的茅屋,跟清溪乡的别家的茅屋子一样,屋檐低矮,偏梢狭窄;楠竹丫枝织的壁糊着搀了糠头的泥巴;兼做住房的堂屋没有亮窗子,只有一张双幅门,光线都从门洞照进去,门一关,屋里就黑了。茅屋门前是块又小又窄的地坪,三面用竹篱笆围住,在这一块小小的地面上,秋丝瓜喂了四十来只鸡鸭,其中还有三只大白鹅。

  看见邓秀梅来了,秋丝瓜勉强起身,开了篱笆门。邓秀梅一走进门,院子里鸡飞、鸭叫,显得很热闹;一只公鹅,伸出它的长颈根,蓦地叉过来,快要啄到邓秀梅的夹裤脚边了,主人才懒心懒意,拿一条扫帚,把它赶开了;吊在屋端太阳里的那条我们已经结识了的黄牯,正在低着头吃草,看见有人来,它抬起脑壳,一边嚼草,一边用它那双鼓鼓的眼睛望望邓秀梅,好像认识她一样,接着又低头吃草。邓秀梅看了看牛,就跟秋丝瓜并排走进了堂屋,笑着跟他说:

  “我们打过一回交道的,一回生,二回熟,现在算是熟人了。”

  “是呀,我们很熟了。”秋丝瓜一边懒洋洋地邀客人进屋,一边这样地敷衍。但心里暗暗琢磨:“这个家伙,又为什么来找麻烦了?”

  邓秀梅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小竹椅子上,暂且不谈入社的事情。她转动眼睛,到处看看。堂屋里,靠里摆着一挺床;旁边是一个变黑了的朱漆柜子;当中是一张吃饭的矮桌;此外是晒簟、挡折和箩筐。从楼门口望去,可以看见,人一上去,头要触着楼顶的所谓楼上,挂着两铺旧帐子,显然,那是秋丝瓜的离了婚的妹妹跟他的崽女的床铺。

  “你喂得不少。”邓秀梅看着门外的鸡鸭说。

  “是呀,小地坪的每一寸土地,我都利用了。”

  “饲料没有困难吧?”

  “吃菜叶子,还搀点糠。糠太难得到手了。”

  “听说你的猪喂得好,看看可以吗?”

  “请吧。”

  秋丝瓜把邓秀梅引进灶屋。那里有个身材矮小,也还标致的年轻的女子,骑一张木马,正在打草鞋,手很不熟练。邓秀梅晓得,这是张桂贞,秋丝瓜的老妹,刘雨生的离婚的堂客。她低着头,红着脸拐,显出不想理人的样子。邓秀梅也就没有跟她打招呼,从她身边擦过去,走到猪栏边。两只肥壮的大猪,正在吃饲。猪栏宽敞,承板扫得很素净,靠南的土砖墙壁上,砌了两个长方形的通风眼,现在闭了纸。秋丝瓜说:

  “一到热天,把纸撕了,风透进来,不独凉快,蚊子也少,猪不容易生病痛。人要透空气,猪也一样,人畜一般同。”

  邓秀梅连连点头,含笑跟他说:

  “将来,社成立了,请你去喂猪。”

  “你说得好,”秋丝瓜心里暗想,“入社我还没有答应呢。”

  这时候,一位年纪有三十来往,左眼皮上有个牵子①的堂客,扎脚勒手,从后门进来,秋丝瓜严厉地问她:

  ① 牵子:上眼皮上的疤痕。

  “半天不见人影子,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泼菜去了,菜都干坏了。”

  “嫂嫂请过来看看,”张桂贞叫她,“耳子是这样打吗?”

  女人骑在张桂贞让出来的木马上,教她安草鞋的耳子。邓秀梅一边回堂屋,一边跟秋丝瓜说道:

  “你们家里,男奔女做,好倒是好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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