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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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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以后的几天里,宣传队里的姑娘总是一绝早起来,三三五五,分散爬上各山头。在村鸡正叫,太阳还没有出来的灰暗的拂晓,清溪乡的所有的山岭上,都传出了用土喇叭扩大了的姑娘们的清脆嘹亮的嗓音。她们用简短有力的句子,宣传农业合作化的优越性,反复地说明小农经济经不起风吹雨打。不过几天,她们的喉咙都哑了。 盛淑君自己,天天鸡叫二遍就起床,在星光朦胧的阶矶上,拿起木梳,摸着梳了梳头发,扎好松散的辫子,就急急忙忙往山顶上跑。因为她起得最早,又闯惯了,总是一个人,不去邀同伴。她的妈妈向来是不管她的,看着女儿天天这样的横心,这样舍得干,有一天,跟邻舍谈起,她叹口气说: “晓得吃了什么迷魂汤啰?” “如今的妹子都了得!比起差不多的男人来,还要强一色。”一位邻舍的堂客当她妈妈夸奖她。 但在盛家的背后,说这话的这位堂客的口风又变了: “一大群没有出阁的姑娘,天天没天光,就跑到山上,晓得搞的么子名堂啰?” “都是淑妹子一个人带坏的,一粒老鼠屎,搞坏一锅粥。”另外一位邻舍堂客附和说。 “你不晓得这妹子的根基吗?一号藤子结一号瓜,没得错的。” “会出绿戏的,你看吧!” 这些闲话,有些片断吹进盛淑君自己的耳朵里来了,但她不过笑一笑,照旧热情地工作,其余的姑娘,在她鼓舞下,也都冒着闲言的侮慢,一直不打退堂鼓。 有一天,离天亮还远,广阔无人的原野,只有星星在田里和塘里发出微弱的反光。盛淑君跟平素一样,手杆子下边夹着喇叭筒,踏着路边草上的白露,冒着南方冬夜的轻寒,往王家村的山顶上走去。山里还是墨漆大黑的,茂密的四季常青的杂木林,把星光遮了。茶子花的香气夹着落叶和腐草的沤味,随着微风,阵阵地送进人的鼻子里。 王家村是菊咬筋所在的村子,全村都落后。盛淑君把这当做宣传的重点,常常亲自来唤话。跟全队的别的姑娘们一样,盛淑君的喉咙也嘶了。 站在山顶一棵松树下,举起喇叭筒,正要呼唤时,盛淑君听到背后茅柴丛里有响动,不像是风,好像是野物,或是什么人。她吓一大跳,转身要跑,这时候,从她后边蹿出一个人,拦住了她的去路。 “不要怕,是我。”看见盛淑君吓得身子都发颤,手里的铅皮喇叭筒掉了,蹿出来的汉子这样说。 盛淑君没有做声。 “是我,不要怕。”汉子重复一句。 “你是哪一个?”心里稍稍镇定了,盛淑君恼怒地发问。 “我么?是熟人。”这男人笑嘻嘻地说。 在树木的枝叶的隙间漏下的星星的微亮里,盛淑君辨出,这人就是符贱庚,小名叫做符癞子的同村人。这个发现使她越发恼火了。她素来看这人不起,不是由于他的头上的癞子。他的癞其实早好了,脑门心里只剩几块铜钱大的癞子疤,留起长头发,再加上毡帽,是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的。但他起小不争气,解放以后,照样不长进,别人都是人穷志不穷,只有他是人穷志气短。他常常跟在富裕户子的屁股后头跑,并且还偷偷借过富农曹连喜的钱。人都讨厌他,符癞子小名以外,还给他起了个外号,叫做竹脑壳,一叫出去,就传开了,贱庚的本名,倒少有人叫了。贱庚这名字,本是妈妈心疼,怕他不长命,给他起的。这名字里头包含了母亲的好多慈爱啊!而符癞子、竹脑壳的小名呢?唉,听起来,真有点叫人伤心。有了这名号,他找对象,碰到了不少的阻碍。他错过了村里一般后生子的标准的成家的年纪。今年满二十五了,还是进门一把火,出门一把锁。他父母双亡,没有兄弟和姐妹,也没有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朋友给他当一当军师,出一点主意。他自己又口口声声,说要娶个标致的姑娘。墨水①差点的,还看不上。这一回,他找到了全乡头朵鲜花名下了,用的又是这样不算温柔,效力堪疑的手段。他想借这突击的办法,不凭情感的交流,来赢得一位十分漂亮的、没有出阁的姑娘的心意。 ① 颜色。 符癞子走拢一步,抬起手来,想要施展粗蛮手段了。情势危急,深山冬夜,空寂无人,山下人家又隔得很远。盛淑君心里想道:在这样的地方,这样的时候,纵令是叫得人应,也来不及援助她了。心里一转念,她装成和气的样子,用嘶哑的喉咙跟他说道: “让开路,隆更半夜,这是做什么?” 符贱庚挨她很近地站着,笑嘻嘻地说: “等你好多天数了。” 盛淑君移步要走。符贱庚又把她拦住,说道: “想走吗?那不行。” “你要怎么样?”盛淑君昂起脑壳问,心脏还是怦怦地跳动。 “等你好多天数了。你起好早,我也起好早。我注意了,有时你到这里来,有时也到别的山上去,今早我等到手了。” “你要怎么样?”盛淑君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来,重复地质问。 “要你答应一句话。”符贱庚伸手要拉这姑娘的手。她脸模子热得发烫,把手一甩,警告他道: “你放规矩点,不要这样触手动脚的。” 使符贱庚这样癫狂的这位姑娘的面庞很俏丽,体质也健康,有点微微发胖的趋势。她胸脯丰满,但又没有破坏体态的轻匀。在家里,因父亲去世,母亲又不严,她养成了一个无拘无束,随便放达的性子。在学校里,在农村里,她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欢蹦乱跳,举止轻捷。她的高声的谈吐,放肆的笑闹,早已使得村里的婆婆子们侧目和私议。“笑莫露齿,话莫高声”的古老的闺训,被她撕得粉碎了。她的爱笑的毛病引动了村里许多不安本分的后生子们的痴心与妄想。他们错误地认为她是容易亲近,不难到手的。符癞子也是怀着这种想法的男子中间的一个。因为已经到了十分成熟的年龄,他比别人未免更性急一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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