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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解放前,刘雨生家里顶穷。他只读得两年私塾。他是一个大公无私的现贫农;或者用亭面胡的话来说:“是一个角色”。他的记性非常好。开会时,他不记笔记,全靠心记。开完了会,他能把他听到的报告大致不差地传达给人家。许他发挥时,他就举些本地的例子,讲得具体而生动,非常投合群众的口味。

  刘雨生的互助组的八户人家和周围单干的家底,人口和田土,以至这些田土的丘名、亩级⑥和产量,他都背得熟历历。他出生在这块地方,又在这里作了十六年的田。村里的每一块山场,每一丘田,每一条田塍的过去几十年的历史,他都清楚。他是清溪乡的一本活的田亩册。

  ⑥ 查田定产时,按照田的好坏,分出等级,叫做亩级。

  他为人和睦,本真,心地纯良,又吃得亏,村里的人,全都拥护他。

  但是,刘雨生所走的道路不是笔直的,而且也并不平坦。村里组织互助组时,他是组长之一。那时候,唤人开个会,都很困难,他要挨门挨户去劝说,好像讨账。他的堂客张桂贞是个只图享福的,小巧精致的女子,看见丈夫当了互助组组长,时常误工,就绞着他吵,要他丢开这个背时壳。他自己心里对互助合作,也有点犹豫。互助组到底好不好?他还没有想清楚。

  如今,上级忽然派个邓秀梅来了,说是要办社。他心里想,组还没搞好,怎么办社呢?不积极吧,怕挨批评,说他不像个党员,而且自己心里也不安;要是积极呢,又怕选为社主任,会更耽误工夫,张桂贞会吵得更加厉害,说不定还会闹翻。想起这些,想起他的相当标致的堂客,会要离开他,他不由得心灰意冷,打算缩脚了。

  “你是共产党员吗?”他的心里有个严厉的声音,责问自己,“入党时节的宣誓,你忘记了吗?”

  开支部会时,听了邓秀梅的报告,刘雨生回到家里,困在床上,睁开眼睛,翻来覆去,想了一通宵。一直到早晨,他的主意才打定。他想清了:“不能落后,只许争先。不能在群众跟前,丢党的脸。家庭会散板,也顾不得了。”

  从那以后,他一心一意,参与了合作化运动。张桂贞看他全然不问家里的冷暖,时常整天不落屋,柴不砍,水也不挑了,只想发躁气,跟他吵闹。刘雨生每天回来都很晚,吃了饭就上床睡了,使她根本没有吵架的机会。开这群众会的头一天晚上,刘雨生回家,发现灶上锅里,既没有菜,也没有饭,张桂贞本意是要激起他吵的,但他也没有做声,拿灯照照,看见米桶是空的,就忍饥挨饿,吹熄灯睡了。张桂贞翻了一个身,满含怨意地说道:

  “你呀,哼,心上还有家?”

  第二天,也就是开这会的同一天的上半日,张桂贞从床上起来,招呼孩子穿好衣服,牵着他走到邻舍家,借了三升米,回来煮了,又炒了一碗韭菜拌鸡蛋,一碗擦菜子,侍候刘雨生和他的孩子,吃了早饭。刘雨生心里有一点诧异:“她今天为什么这样好了,不声不响地,还炒一碗蛋?”

  洗好碗筷,张桂贞用抹胸子擦了擦手,坐在饭桌边,瞅着坐在对面抽烟的刘雨生,露出有话要说,不好启齿的样子,隔了一阵,才说:

  “今天是我妈妈的阴生,我要回家去看看。”

  “阴生何必回去呢?人又不在了。”刘雨生抬起眼睛,看着她,本本真真地说道。

  “不,我要回去,”张桂贞凄怆地说,低下脑壳,扯起抹胸子的边边,擦擦眼睛,又说:“我要抱住老人家的灵牌子,告诉老人家,她女儿的命好苦啊……”她泣不成声。

  刘雨生晓得她的回家的意思了,竭力地忍住眼泪。他晓得,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,除非他退坡。对于他这样的共产党员退坡是办不到的。隔了一阵,他问:

  “我们的孩子怎么办?”

  “孩子我先带回去。”

  就在这天,张桂贞带着她的三岁的孩子,回到了娘家,找哥嫂商量去了。她的娘家,就在本乡。她父母双亡,娘家的人只有大哥和大嫂。她的大哥张桂秋,人生得矮小,人都叫他秋丝瓜,解放以前,他是个兵痞,家里也穷。土改时,划作贫农,如今成了上中农。他一心一意,盘算要把他久想离婚的妹妹嫁到城里去,给他当跳板,好让他往城里发展。

  虽说眼看要遭遇不幸,他喜欢的儿子要遭到他们的婚变的影响,但刘雨生还是忍着心痛,出席和主持了晚上的会议,并且平平静静地做了报告。在灯光下面,人们看得出,他的脸上有愁云,眼睛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。

  “他心里好像有事。”亭面胡旁边有一个人低低地说。

  亭面胡并非精细一流的人物,平常对自己马马虎虎,对人家也谈不上细致,但经人说破,他也看出了,刘雨生显出没有精神,大有心事的样子。

  “准是他的堂客又跟他吵了。”面胡身边那个人又低声地说。

  “这号没得用的堂客,要是落在我手里,早拿烟壶脑壳挖死了!”面胡一边说,一边把他的烟壶脑壳在高凳脚上磕得嘣咚嘣咚响,好像高凳的脚就是张桂贞的脚一样。

  “你这是二十五里骂知县,她人不在这里,落得你吹牛。当了她的面,你敢说她一个不字,算你有狠。”

  “你敢赌啵?”

  面胡正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,一个短小单瘦的中年人来了。刘雨生的报告顿了一顿,手也好像轻轻抖动了。他的眼睛有意避开不看这个进来的男子。

  “那是哪一个?”桌子边上,邓秀梅小声地问陈大春。

  “那是雨胡子的大舅子,张桂秋,小名秋丝瓜。”陈大春说,声音也没有平常粗大。

  稍稍打了一阵顿,刘雨生忍住心里的凄楚,继续做他的报告。他说起了农业社的优越性,又谈到将来,乡里要把有一些田塍通开,小丘改成大丘;所有的田,除缺水的干鱼子脑壳,都插双季稻;按照土地的质量,肯长什么,就种什么,有的插稻谷,有的秧豆子,有的贴黄麻,有的种瓜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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