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周立波 > 山乡巨变 | 上页 下页 |
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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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完小毕业了。”盛淑君懒洋洋地说。讲完又低下头来。 邓秀梅看她的神色,猜到她可能有不如意的事,也许没有考得起中学,就不往下问。盛淑君倒问她了: “同志,你能介绍我进工厂去吗?” “你真四海①,才认得我,就要我帮忙。” ① 四海:大方。 “县里派来的,都是最肯帮忙的好人。” “看你这张嘴,好会溜沟子,真不儿戏,这个小家伙。” “不要叫我小家伙,我不小了。我拍满十八,吃十九岁的饭了。”和别的不满二十的红花姑娘们一样,盛淑君生怕人家把她看小了。 “你想进工厂去吗?工厂里的工夫可不松活哪。” “不松活也比乡里好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爱乡里?” “乡里冷冷清清的,太没得味了。” “没得味,我又来做什么呢?” “你不同嘛,你是党派得来工作的。不想来,也得来。” “没得这个话。我很想来。我顶爱乡村。我是山角落里长大的,几天不下乡,心里就要不舒服,脑壳要昏,饭都吃不下。”她们走上一条山边的小路,满山的茶子花映在她们的眼前。邓秀梅深深地吸着温暖的花香,笑道:“看这茶子花,好乖,好香啊。” “我本来爱花,也爱乡下的。这里有人讨厌我,反对我入青年团,我何苦赖在这里讨人家的嫌呢?还不如远走高飞,躲开了算了。”盛淑君怨憾地说。 “哪一个反对你入团,为什么?快些告诉我。”邓秀梅看着她的充满怨意的脸色,十分关切地询问。 盛淑君没有回答。到了一个岔路口,她说: “往右边拐弯。” 她们往右拐进一个小小横村子,又走了一段铺满落花、朽叶和枯草的窄小的山边路,来到一个八字门楼的跟前。双辫子姑娘恢复了轻松的情绪,满脸堆笑,对邓秀梅说: “到了,劳烦你,把你累翻了!”她看见邓秀梅额头上有汗,这样地说,“进屋里歇阵气再走。” 邓秀梅把水桶放下,伸起腰来。因为好久没有挑过担子了,扁担把她肩膀压得有点痛,嘴里喘着气,脸涨得通红,并且沁出了汗珠。她掏出手帕,抹了抹脸,就从盛淑君手里接过行李来背上,临走时,拉着盛淑君的手说道: “你入团的事,等从容一点,我替你查查。” “不必费心,没得查手。”盛淑君说,脸又发红了。 两个人作别以后,邓秀梅来到了乡政府所在的白垛子大屋。这里原是座祠堂。门前有口塘和一块草坪。草坪边边上,前清时候插旗杆子的地方还有两块大麻石,深深埋在草地里。门外右首的两个草垛子旁边,一群鸡婆低着头,在地上寻食。一只花尾巴雄鸡,站在那里,替她们瞭望,看见有人来,它拍拍翅膀,伸伸脖子,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,看见人不走拢去,才低下脑壳,装作找到了谷粒的样子,“咯、咯、咯”地逗着正在寻食的母鸡们。大门顶端的墙上,无名的装饰艺术家用五彩的瓷片镶了四个楷书的大字:“盛氏宗祠”。字的两旁,上下排列一些泥塑的古装的武将和文人,文戴纱帽,武披甲胄。所有这些人物的身上尽都涂着经雨不褪的油彩。屋的两端,高高的风火墙粉得雪白的,角翘翘地耸立在空间,衬着后面山里的青松和翠竹,雪白的墙垛显得非常地耀眼。 邓秀梅走进大门,步步留心地察看着这座古香古色的、气派宏伟的殿宇。大门过道的上边是一座戏台。戏台前面是麻石铺成的天井,越过天井,对着戏台,是高敞结实的享堂。方砖面地的这个大厅里,放着两张扮桶,一架水车,还有许多晒簟,箩筐和挡折。从前安置神龛的正面的木壁上,如今挂着毛主席的大肖像。 邓秀梅走过天井,才上阶矶,就看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壮年男子满脸含笑地从房间里出来,赶上几步,热烈地拉着邓秀梅的手,随即帮她取下身上的行李,笑着说道: “好几起人告诉我,说来了一个外乡的女子,穿得一身青,一进村,就帮人挑水,我想定是你。走累了吧?快进房里坐。” 他们进了享堂右首面着地板的东厢房,几个玩纸牌的后生子一齐抬起头,瞟邓秀梅一眼,又低下头来,仍旧打扑克。 “收场吧,来了远客,你们也应该守一点规矩。” 青年们收了扑克,一窝蜂跑出屋去了。壮年男子陪着客人穿过厢房,进了后房。那是他的住室兼办公室。他把门半掩,请邓秀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,自己坐在床铺上。邓秀梅看他头上戴一顶浅灰绒帽子,上身穿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袄。他的眉毛细长而齐整,一双眼睛总是含着笑。这个人,不用介绍,他们早就认得的。他是中共清溪乡支部书记兼清溪乡农会的主席,名叫李月辉。自从县委决定她来清溪乡以后,邓秀梅就从一些到清溪乡来工作过的同志的口里,也从县委毛书记的口里,打听了李月辉和乡里其他主要干部的情况。她知道,这位支书是贫农出身,年轻时候,当过槽房司务,也挑过杂货担子,他心机灵巧,人却厚道,脾气非常好。但斗争性差。右倾机会主义者砍合作社时,他也跟着犯了错误。清溪乡的人都晓得,随便什么惹人生气的事,要叫李主席发个脾气,讲句重话,是不容易的。乡里的人送了他一个小名:“婆婆子”。有些调皮的青年,还当面叫他。他听了也不生气。跟他相反,他的堂客却是一个油煎火辣的性子,嘴又不让人,顶爱吵场合,也爱发瓮肚子气。但是她跟李主席结婚以来,两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。人们都说,跟李主席是哪一个都吵不起来的。 邓秀梅听人说过,李月辉从十三岁起,就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。他的伯伯收养了他,叫他看牛。如今,为了报答他伯伯,他供养着他。这位伯伯是个犟脾气,跟李主席堂客时常吵场合,两个人都不信邪。吵得屋里神鬼都不安。这位自以为抚养有功的伯伯,有时也骂李主席。一听老驾骂自己的男人,堂客气得嘴巴皮子都发颤,总要接过来翻骂,李主席总是心平气和地劝她:“你气什么?不要管他嘛,他骂得掉我一身肉么?” 这位支书,就是这样一位不急不缓、气性和平的人物。全乡的人,无论大人和小孩,男的和女的,都喜欢他。只有他伯伯看他不起,总是说他没火性,不像一个男子汉。“女子无性,乱草漫秧;男儿无性,钝铁无钢。”他常常拿这话骂他。 邓秀梅又打听到,李月辉是解放以后清溪乡最早入党的党员之一。他做支书已经三年了。合作化初期,他跟区上的同志们一起,犯了右倾的错误,许多同志主张撤销他的支书的工作,县委不同意,毛书记认为他错误轻微,又作了认真的检讨。他联系群众,作风民主,可以继续担任这工作。邓秀梅想起人们对他的这些评价,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。只见他两眉之间相隔宽阔,脸颊略圆,眼睛总是含着笑。“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生气的。就是发气,人家也不会怕他。”邓秀梅心里暗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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