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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她们是坐在屋子里闲谈,老太在外面听到争论,倒不愿委屈了这位坐飞机来的侄女。心想,教她坐公共汽车,高跟皮鞋踩着粘痰,鼻子闻着汗臭气,也许找不到座位,要站在人堆里撞跌一两小时。她这娇嫩的人,自然不惯受这个罪。

  于是向亚男道:“今天下午到乡场上去,把滑竿定了,明天一早走,轿夫能赶个来回,也许肯去的。”说时把亚男拉到外面来,低声道:“只当她自买汽油开了一趟小车子回城,那钱更花的多了。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车,把她身体弄病了,你负得起责任?”

  亚男虽刁满于二姐这一番狂妄的姿态,可是究竟是姊妹,而且她对于自己一家人,总是表同情的,也不便违反她的要求。当日在乡场上,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,每乘五十元力钱,轿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时候,供给一餐午饭。亚男对于劳苦人儿,向来是表示同情的,虽没有答应,却也没有坚决的拒绝。到了次日早上,二小姐还在床上没有起来,就昕到门外有人大喊:“小姐,滑竿儿来了。”

  二小姐虽然匆匆起床,梳洗吃早点,也足消磨了一小时余,方才出门。

  当日大半下午,轿子抬到了牛角沱。坐滑竿的人,也觉得曲着身子太久了,筋骨不大舒服,便命令轿夫停下。西门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,这一笔短程旅费,未免太多,自己不能强去会东,因之下滑竿的时候,故意闪开一边,扯扯自己的衣襟,然后去清理滑竿后身的箱篮,亚男已经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币来,向那轿夫道:“你们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,算我们请你吃点心了,力钱我们还是照原议付给你们。”

  轿夫没想到钱是由这位小姐手上付出,她可不是飞来的人,便满脸堆出笑容来,弯曲了腰道:“哦哟!道谢一下子嘛!我们今天回去赶不拢了。”说着向二小姐道:“这位行善的太太,我们道谢一下子嘛!”

  二小姐见亚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,便在轿失手上取回,另打开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币交给轿夫道:“好了,好了,拿去吧!说着,把那一百五十元依旧还了亚男。”

  那温公馆所在地,是一幢新建筑的西式楼房,楼下有一亩地大的花圃,铁栏杆门敞开着,汽车水泥跑道,直通列楼下门廊外,那里正停着一辆汽车。西门太太一看这份排场,心里就想着,这年月住这样阔的房子的主人翁,不是银行界的,就是什么公司老板,这种朋友,如今认得两个,总是有益无损的事。心里这样欣慕着,可是立时也起了另外一种感觉。那个拉二小姐的车夫飞跑向前,二小姐说了一声就是这里,他便将车子拉进了大门,顺着水泥跑道在洋楼下停着。其余两辆车子,自然是跟着。西门太太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服,显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,到阔人家里去,是有点相形见绌的,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后了两步。二小姐并未介意,径直的朝前走。亚男居次,西门太太最后。

  那里门房认得,有一位是和主妇由香港同机来的,便迎向前垂手立着。二小姐道:“二奶奶在家吗?”

  他答道:“在家,请进吧!”

  大家转进屋子的门廊,横列的夹道,左角敞着两扇雕格白漆花门,那是大客厅,里面是中西合参的陈设,紫皮沙发,品字形的三套列着,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台,各陈设了大小的古董,屋角两架大穿衣镜,高过人。在下江,这陈设也算不了什么,可是在抗战首都里,全是鼻子挤着眼睛的房屋,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,哪里见过这个?大家还没有坐下,一个穿着新阴丹士林长衫的少年女仆,鞠躬迎着说,请里面坐。西门太太看她还穿着皮鞋,带着金戒指呢,把亚男比寒酸了。心想,这人家好阔,未免放缓了步子。可是向旁边穿衣镜里一看,有个妇人退退缩缩的样子,正是走在后面的自己,现着不大自然,便连忙振作起来。

  转过了这大客厅,是一个小过道,便是这小过道里,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着。对过一个小些的客厅,远远望着,又是花红柳绿的,布置得非常繁华。还没有仔细看去,却看到外面走廊上走来一个少妇,约莫三十岁,穿一身宝蓝海鹅绒的旗袍,却梳了个横爱丝髻,头发拢得溜光,在额角边斜插了一枝珍珠压发,真是光彩射人。她笑嘻嘻的迎着人,倒不带什么高傲之气,等着二小姐介绍过这是西门博士夫人时,她是十分客气,伸手和西门太太握着,笑道:“久仰,久仰!”

  二小姐介绍着这是温二奶奶,她们同机飞来的。二奶奶笑道:“怎么说这话,在香港的时候,我们难道不认得吗?怎么一下乡去,就是这多久?其实有警报也不怕,我们家里有钢骨水泥的洞子,非常保险。你不愿躲洞子,也不要紧,我们家里有几个人,总是临时下乡的,等到挂了球,坐我们的车子下乡去,从从容容的走,准来得及。”

  她说时一面走,一面引客绕过走廊,踏了铺着厚地毯的扶梯,走上楼去。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洁的丫头老妈子,她们全垂手站立在一边。那一份儿规矩,却是在重庆很少见过的。

  温二奶奶引着她们到楼上小客室里坐着,这里算是摩登一点,有了立体沙发和立体式的几桌,外国花纸糊裱的墙壁上,却有一样特殊的东西,照射人的眼睛,乃是一架尺多长的玻璃像框子,里面配着尺来长的半身人像,是位瘦削面孔的老头子,虽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胡子,看那年纪已在五十上下了。西门太太看看这地势已经邻近二奶奶的内室,这像片上的人是谁,已不言而喻。二奶奶不超过三十,她的先生却是这样年老。

  西门太太正在这样想着,二小姐却问道:“五爷回来了吗?”

  二奶奶抿嘴笑道:“我刚刚从香港回来,这两天无论他怎样忙,他也要回来的。请坐,请坐。”

  大家落了座,她又笑向二小姐道:“我料着你该来了,已经吩咐厨子给你预备下几样菜。”

  二小姐笑道:“改日再来叨扰吧。”

  二奶奶道:“你到了重庆来,我得作儿样四川菜请你尝尝。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来的,就是回来了,他也管不着我们什么事。”

  二小姐道:“不是为此,我难道还怕见人吗?我想早点出去好找家旅馆。”

  二奶奶站起来将手作个拦阻的样子,因道:“什么?你要搬到旅馆里去住?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吗?”

  二小姐笑道:“此话不敢当,我不过怕在这里打搅而已。”

  二奶奶道:“我这里空屋子多得很,你随便住着,也不碍我什么。我这里用人凑合着也够用了,抽调两个人招待你,比旅馆里茶房好些。至于我这里伙食,如不合口的话……”

  二小姐立刻两手同摇着笑道:“言重,言重!”

  二奶奶道:“你嫌我们交情不深,搬到令伯家里去可以,搬到西门太太家里去也可以,你若搬到旅馆里去住,你简直说我这里不如旅馆,我有点吃醋。”说着,将脸偏着笑了。

  二小姐笑道:“这样说,简直教我没的说了。可是你看我们同来还有两个人。”

  二奶奶道:“西门太太,我不敢强留,怕西门先生在家等候,在我这里便饭过了,我用车子送她回公馆。令妹也就在我这里屈居两天,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?重庆什么都罢了,倒是话剧比香港好,明天有一处票友演的古装话剧,这是个新鲜玩艺,有人送了几张荣誉券来,我请三位看话剧。”

  西门太太在报上看到这话剧的广告,心里老早就打算了,对于这个新鲜玩意,一定要花几十块钱买一张中等戏票看看。现在听到温二奶奶说请坐荣誉座,这当然是最豪华的,便道:“是二百元一张的呢?是一百元一张的呢?你们自己也要留着两张吧?”

  二奶奶笑道:“说到荣誉戏券,我们家里竟是正当开支。在这雾季里,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张送到家里来。我在香港的时候,我们五爷自己难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娱乐,票子放在书桌抽屉里,除了他两位大小姐由成都来了,没有人敢拿,钱是一文也少不了,戏可没人看。这回又是五张荣誉券,人家算定了,在这里挣一千元去。我除了请三位带着自己,还多一张票呢。你三位不来,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。”说时,女仆们已在桌上摆着茶点。西门太太看那干果碟子,全是柠檬色的细瓷,上面画着五彩龙。西门博士有这么一只茶杯,珍贵不过,说是因为外国人喜欢这一类画瓷,所以这一类中国的细瓷,倒摩登起来。她便笑道:“二奶奶府上,真是雅致得很,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,都不俗,现在景德镇的瓷器,是不容易到这大后方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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