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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(3)


  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,凤喜就走向前,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,向她浑身一溜笑道:“樊先生常说你来的,难得相会,请到家里坐吧。”

  秀姑听了她的话,一时摸不着头脑,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?进去看看也好。于是也笑道:“好吧,我就到府上去看看。樊先生也慢点走,可以吗?”

  家树道:“当然奉陪。”

  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。

  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,也就上前招呼。笑着道:“大姑娘!我们这儿,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,你别客气呀。”

  秀姑又是一怔,这是什么话?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,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,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。秀姑见这屋子里,陈设得很雅洁,正面墙上,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,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,笑容可掬,蔼然可亲的向着人,那正是樊家树。到了这时,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,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。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,在这屋子里陪客。

  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,见秀姑连向像片看了几下,笑道:“你瞧,这相片真像呀。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,才挂上呢!我说这儿像他家里,那是不假啊!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,盼望您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,常来啊!他每天都在这里的。”

  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,秀姑脸上,早是红一阵,白一阵,很觉不安的样子。家树一想,她不要误会了,便笑道:“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,大姑娘回去一说,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。”

  家树望了秀姑,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,随意的答道:“那有什么奇怪呢?”

  声音答的细微极了,似乎还带一点颤音。家树也沉默了,无甚可说。还是沈氏母女,问问她的家事,才不寂寞。又约摸坐谈了十分钟,秀姑牵了一牵衣襟,站起来说声再会,便告辞要走。沈氏母女坚留,哪里留得住。她出得门来,只觉得浑身瘫软,两脚站立不住,只是要沉下去。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,一直回家。到了家里,便向床上和衣倒下,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,竟哭起来了。

  寿峰见女儿回来,脸色已经不对,匆匆的进了卧房,又不曾出来,便站在房门口,先叫了一声,伸头向里一望,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,被直拥盖着上半截,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,只管是抖颤个不了。寿峰道:“啊!孩子。你这是怎么了?”

  接连问了几句,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:“是我……病……了。”

  寿峰道:“我刚刚好,你怎么又病了啊!”

  说着话,走上前,俯着身子,便伸了一只手,来抚摩她的额角。这一下伸在眼睛边,却摸了一把眼泪。寿峰道:“你头上发着烧呢。摸我这一手的汗,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。”

  秀姑道:“好吧,你到外面去吧。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。”

  寿峰听她说了,就走出房门去。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,盖了被睡觉。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。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,意思是表明睡了。寿峰听她的话,是果然睡了,也就不再追问。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,睡到晚上点灯以后,还不曾起床,似乎是真病了。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,轻轻的问道:“孩子!你身体觉得怎么样?要不然,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。”

  秀姑半晌不曾说话,然后才慢慢的说道:“不要紧的,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,明日就会好的。”

  寿峰道:“你这病来得很奇怪,是在外面染了毒气?还是走多了路,受了累?你在哪儿来,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?”

  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,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,未免显着自己无聊;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,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,事情更要弄糟。只得假装睡着,没有听见。寿峰叫唤了几声,但她没有答应,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。

  过了一晚,次日一清早,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,还在喳喳的叫。秀姑已经醒了,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。寿峰因为她病了,一晚都不曾睡好。这边一咳嗽,他便问道:“孩子!你身子好些了吗?”

  秀姑本想不作声,又怕父亲挂记,只得答应道:“现在好了。没有多大的毛病,待一会我就好了。您睡吧,别管我的事。”

  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,却也硬朗,不会是有病,也就放心睡了。不料一觉醒来,同院子的人,都已起来了。秀姑关了房门,还是不曾出来。往日这个时候,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,今天连煤炉子,都没有笼上,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,不能起来,因也不再言语,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,去烧茶水。

  秀姑这时醒了,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,心里很过不去,只得挣扎起来,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,一手扶着头,在床上伸下两只脚,正待去踏鞋子,只觉头一沉,眼前的桌椅器具,都如风车一般,乱转起来;哼了一声,复又侧身倒在床上。过了许久,慢慢的起来,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,放在桌上一下响,便叫道:“爸!你歇着吧,我起来了。你要吃什么,让我洗了脸给你作。”

  寿峰道:“你要是爬不起来,就睡一天吧,我也爱自作自吃。”

  秀姑赶着将衣穿好,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,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,仔细看了看,皱了眉,摇摇头,长长的叹了一口气,走出房门来,嘻嘻地笑道:“我又没病,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,有熟人没有,就走累了。”

  寿峰道:“你这傻了,由后门到前门,整个的穿城而过,怎么也不坐车?”

  秀姑笑道:“说出来,你要笑话了,我忘了带钱,身上剩着几个铜子,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。”

  寿峰道:“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?”

  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,便低声道:“自你病后,我什么也没练过,我想先走走道,活动活动,不料走得太猛,可就受累了。”

  这一声话,寿峰倒也很相信,就不再问。秀姑洗了手脸,自接过面钵,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亲吃,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,也不上桌,坐在一边,一口一口的呷着。寿峰道:“你不吃吗?”

  秀姑微笑道:“起来得晚,先饿一饿吧。”

  寿峰也未加注意;吃过饭,自出门散步去了。

  秀姑一人在家,今天觉得十分烦恼,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,哪里睡得着;想到没有梳头,就起来对着镜子梳,原想梳两个髻,梳到中间,觉得费事,只改梳了一条辫子。梳完了头,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,水开了,将茶泡了,只喝了半杯,又不喝了,无聊得很,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。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,随便翻了翻,又不知作哪样是好。活计盘子放在腿上,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颊,发了一会子呆,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。

  正在这时,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,透空而来。同时剥剥剥,又有一阵木鱼之声,也由墙那边送过来。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。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,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。

  寿峰闲着无事,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。这和尚常说,寿峰父女,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,劝他们无事念念经,寿峰父女都笑了。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,曾对她说:“大姑娘!你为人太实心眼了,心田厚,智慧浅,是容易招烦恼的。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,你就来对我实说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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