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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八


  自己心里想着:真不料在这种地方,偏偏会遇到了她,是了!她们必然是邀了女同学出来做春季旅行,她的近况,虽然不知道是怎样了,但是依然做她的大学生,是不会有什么阻碍的,而且她兴致是这样的好,当然环境甚佳,不过她和女同学出来,不和男同学出来,也许她还没有得着新的爱侣吧?只听佟在田叫了声黄惜时,她手上的热水筒子,竟是啪咤一声,落到地下来,她这种惊异之处,当然是很关心我的,那么,她还是未忘情于我呀?我这样一跑,不知她在那茶馆里,所受的感触如何?好在她为人很持重的,对了那些女同学,大概不能表示什么失意的样子,不过这样一来,真是予她一种难堪的了。我自己不争气,乎白地让故人丢脸,我真是对不起人。

  想到这里,望着眼前,一沟流水,恨不得钻了下去。又想,假如我老在这里站着,她或者找着来了,也未可知,她问起来了,我又何辞以对。想到这里,仿佛白行素在后面已经跟着来了,立刻就走了开去,自己糊里糊涂地,只管顺了两只脚走去,也不知走有多少路?回头看看西山,已经在很远的身后,自己也有些疲倦了,就在行人路边,一片草地上坐着。

  心里慢慢地,依然想到白行素身上去,假使她和佟在田追问起我流落的情形来,少不得她也会说我自甘堕落,所以有今日。我对茶馆子里人说,我只是家里闹水灾,自己又害病,所以穷到这个样子,那些无知识的人,为了这话,却也和我表示相当的同情,若是知道我是自做自受的,今天回到茶馆子里去,少不得大家又要盘问我一阵。我已经受够了城市社会的指责,所以跑到乡下来,难道我还能受这些无知识人的攻击吗?我决不回到长春轩去了,然而不回去,向哪里走?那个破庙,已经是封了大门,要进去也不可能,若回北京去,一身之外,己无长物,如何又能回会馆去?想来想去,简直没个办法。

  看看日落西山,大路上却有一群驴子,响着铃声,踢着道路上的飞尘,掀起多高,那驴子全是姑娘们骑着,嘻嘻哈哈,一路笑了过来,心里灵机一动,这不要就是白行素过来了吧?连忙将身子向那高坡的路埂下一缩,但伸出一点头来,看看过去的是些什么人,果然其中有个白行素,她在驴背上默然无言,手牵了缰绳,半低了头,只管向前走着。可是那驴子走了不多少步,她就要向后回头看上一次,一直待驴子走到地平线以下半截去了,她还是不住地回头来看着。

  惜时叹了一口气道:“故人情重。”

  只是我呢,站在这大路的埂下,两眼发赤,旷野的春风拂到身上,似乎有一种幽灵在那里告诉自己,你不觉得惭愧吗?这一条大路面前,却要穿过一条铁路,这时“轰隆”之声大起,一列火车,在一丛黑烟之下,风驰电掣地飞了过去,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感想,这个世界,真是黄金时代,无论什么事情,都非钱不行,假使我有钱,我就不必受窘在北平,可以痛痛快快地坐着轮船火车,无论什么地方,听我所可了,但是无轮船火车以前,人就不出门了吗?没有钱,不乘轮船火车,我用两只脚走开北平,总是可以的!现在世界上许多好游历的青年,都徒步旅行全球,身上并不带多少川资,人家有了事业,有了家庭,还要摆脱一切来,游历,我是个无挂无碍,一无所有的人,为什么倒不能走?我现在住的地方没有,吃饭的地方,也是没有,至少走遍了中国,也不过穷困。我到这种地位,假使我徒步走遍中国做出一本游记来,卖得了几个钱,我再来求学,再来找事业,有何不可!我有脑力,有手有脚,我就能奋斗。

  好!我就是这样办,我徒步旅行,还不像别人,反正是穷得叫花子一样,不怕强盗抢,不怕贼偷,也不怕地痞流氓讹索。晚上睡在破庙里可以,睡在人家屋檐下也可以。东不通向西,南不通向北,哪儿都可以去。现在所认为有问题的,就是每日这两餐饭,将来不知怎样办?然而这也没有多大的问题,许多徒步旅行的人,不都是身上不带川资,靠了到处演说和卖相片,一截路一截路地混了过去吗?人家能做,自己也能做呢!

  想到这里,伸手在怀里掏了一下,却摸到有七八毛钱,有了!这七八毛钱,就是自己周游全国的资本,以后创造出新事业来,都在乎这区区的资本上了。这样想着,在百无聊赖的时候,忽然大为高兴起来,一人站在土埂下,只管踏来踏去,心里可就计划着,这七八毛钱,要怎样的一本万利去开始经营?他一人这样地徘徊了一小时之久,有了办法了,当时太阳已快落山,苍茫四顾,看到离这里一二里地,有个村子,且在那里住了一晚再说。于是望了那村子外的一丛树林,慢慢地走了去。

  那村子外正有个土地庙,有三棵大柳树遮护着,倒是天造地设的一个临时旅社,当时看着庙的前后,也没有什么人来往,于是低了头将佛桌上积的尘灰,带吹带扫,就在上面坐着。天色一黑,就躺下去,虽然还不曾吃过晚饭,因为全副精神,都注重到徒步旅行的这件事上去了,也就忘了一切,深深地想着到了半夜,方才睡去。这半年以来,惜时虽然受尽了痛苦,然而在露天之下,石案之上睡觉,总还是第一次。

  那旷野的晚风,向人身上吹来,冷得人身上抖颤不已,因为自己贪睡得厉害,始而不过是在佛案上将身子扭了几扭,到后来冷得身子实在不能支持,只好坐了起来,在地上走着路。再说一条脊梁骨,在石板上硬碰硬的过了大半夜,也觉脊梁骨酸痛得可怜,心里就想着,这不是办法,不如到了明日白天,在太阳底下,找块草地安息安息,补过这一场觉。因之索性不睡了。就离开了村子,暗中摸索,走到天亮,好在自己单身一人,行动是十分自由地。

  当日到了城里,买了一册日记本和两支铅笔,揣在了身上,又买两毛钱窝头,用一张旧报纸包了,即日顺着到天津的火车路,就旅行起来。行了两天,窝头业已吃尽,钱也只剩了二三十枚铜子,这就应该设法,因为行了两天,一路筹思着,也有了一个主意。

  这日走到了廊房镇,乃是一个小站,当地有商会,有小学校,自己先见了小学校长,说是个徒步旅行的,没有什么要求,愿意在学校里说两点钟的故事,略得一点钱,以便做两三日的路费。那校长和他谈话之后,证明他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,他不至于是衣食不给的人,说是徒步旅行家,没有什么不相信的。

  当天晚上,这个校长和他邀请了地方上的绅商,开了一个会。惜时就把他两月以来,在茶馆里听书所得的教训,神而明之,就演讲起来,在座的人,听他所说的书,既是很有趣味,而且谈吐属雅俗共赏,没有下流习气,大家都很满意。惜时在场开口募捐,所望于人的,又并不多,只是几毛几分,也是好的,因此一场演讲,并不费什么事,就捐了一二十元。这件事小小一试,总算成功。

  于是他就用了这个法子,顺着铁路走去。在他的原意,南方是不必去,风土人情,各省和家乡,多少有些相同。黄河以北各省,交通也很便利,倒不如到东三省边境上去走走,自己这番游历,不光为个人扩充眼界,也当把内地人不大知道的东北情形,调查一些,介绍给国人。如此想着,就临时决定了按着北宁路一直线,向前走了去,因为沿路演讲,到了大些的城镇,又要逗留两三天,所以走了四十天,才到了沈阳。

  这正是阳历五月天气,关外的草木,还有些嫩绿,好像自己在关内把这挽留不住的阳春,一直送到关外来了一般。旅行的人,自然别有一番兴致,惜时一路行来,募捐所得的款项,虽没有置什么行李,但是已经把自己的衣服,制得较为清洁整齐。所经之处,都有地方团体,在他的一大厚册题名簿上签字盖章,这很可以证明他是徒步旅行家。他在北平读书的时候,曾认识一个辽宁同学,记得他的通信地址,是城内立志中学,自己是个徒步旅行家,谈不到什么衣冠问题,这样去见他,他当然也不疑心自己是逃命而来的。于是到了城里,就访问立志中学的所在,一直寻来,在惜时未出关之前,觉得东三省是边省,那省会总是很简陋的。当他由新车站走上大街,经过大西门的时候,不由他不大吃一惊,那进出的汽车马车,一辆跟着一辆,将街中心指挥的巡警,夹峙着走动,在上海地方,这样的现象,当然是司空见惯,就是南京北京,这样的街道,也没有多处,至于故乡的省会安庆,虽在扬子江边,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日,边省的省会,原来是这样热闹的,由城市里更推想到乡下去,这东三省的地面,应该是怎样的富丽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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