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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站在门外发了一阵呆,慢慢走回公寓里去,心里可就想着,小学教员,自己是可以当的,然而找谁来介绍当录事当书记,又何尝不要人介绍,而且就是介绍,也未必就能成功,完了,想了一夜的办法,到此尽成画饼了。于是横躺在床上,只是静静地想着,他足足想了两小时之后,便居然想出两个找事的办法来了。

  第一个办法:就是在报上登小广告;说明自己是个大学生,可以充当书写信札文件一类的事,而且初中以下的各种功课,都可以教授。愿意当人的书记和家庭教授。有人愿聘用者,薪金从廉。第二个办法,就是自己写信到机关去投效,说明自己有大学生的资格,现在因家贫辍学,要寻一种事做,只要有立足之地,位置不拘。还怕人不肯援手吗?更可以在信上更加上几句,就是家里双亲,都有七十多岁,乡中连年旱荒,朝不保夕,自己若不找到一点职业,一家几口,都要饿死。想着那些机关上的首领,也常常做些慈善事业,也许动了恻隐之心,可以给我一个位置。

  如此想着,觉得大有理由,立刻跳了起来,先找了两份日报看,报上广告刊例,载着小广告不出五十字,每日取费一角,不出一百字者,每日取费二角,逾一百字者不收。这倒让他为难起来,心里原来想着,小广告只是取价低廉而已,倒不料还有一种字数上的限制。若是照着五十字拟广告,自己所要说的话,实在说不完,若是照着一百字拟文,每日广告费又多了。这种数目,一块钱只能登五天广告,五天之间,未必能引起社会上的人注意,不登一月,也要登半个月,这半个月的广告费,就是三块钱,现在如何出得起?还是小试为妙,花五毛钱,将五十字的小广告,先登五天再说,若是五天之内,有人写信来接洽,再做道理。于是伏案提笔,来拟广告,不料提起笔来,随便一写,就是三十多字。就聘的话,简直不曾说到。于是拿了笔斟酌再三,方才拟好了一纸广告,那文字排列整齐写着,以便计算,乃是:

  某君:大学肄业,品端学优,家贫,愿就家庭小学教师,或公私书记。薪金听便。请速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黄一君接洽。

  还有几字地位,就留着做文人待聘的题目。自己心里所要表白的话,当然是没有全数说出,但是就照写出的字数说,恐怕还不能登完,如何再能加字,因为报纸小广告内说明了,文均以五号字计算,有登稍大字体者,只以五号字或五十字或百字面积为限,看起来,大概登不完。若是真登不下的话,只有家贫两个字,可以取消。其余,哪两个字都是有力的,如何省得?这也没有法子,只好亲自到报馆里去一趟,请那办事人原谅原谅,我是一个因穷谋职业的人,难道报馆里人,还在乎到我头上来赚几毛钱不成?

  打开箱子来,还有两块钱,取了一块在手,将稿子和钱,一齐揣在身上,然后到要登广告的报馆里来。不料经广告部先生一算之下,连题目带文,多出了十个字的地位,他说是不便为一个人破例,不删掉几个字,就要照一百个字的广告算。惜时将手捧了底稿,只管踌躇,还是那位先生看着过意不去,取过底稿去,替他将原文改了。乃是:

  文人待聘,某君:大学生。学优。愿任家庭小学教师或书记。薪金廉。请函太平胡同太平公寓黄。

  将底稿交惜时看,问怎么样?惜时皱了眉道:“比电报还要简单,人家看了明白吗?”

  那先生道:“地方只有这大,有什么法子呢?要不然,你先生还是多写几个字,登一百字的面积罢!”

  惜时想了许久,又看看原文,大概人家也就明白了。只得就付了五毛钱,照这底稿登。身上还有五毛钱,就到南纸店里去买了些信纸信封。

  原来今天出门,并未坐人力车,只是步行,步行的时候,心里不住地打算盘,一人想着,免得走路发闷。他在路上,又想得了一条新计划。就是同乡在北京做现任官的也不少,与其向各机关撞木钟,倒不如写信给各位同乡,好在机关的信,也可以写。纵然求不到事情,反正也不过失去几张信纸与几分邮花,没有多大关系。

  心里横搁着这样一个计划,走向公寓去,首先就把以前无心从同乡那里得来的一本同乡录,由床底下网篮子里翻出,那些阔同乡先生姓字下,都注有官衔,住址、名号和通信地址,写信给他们,有了这本同乡录,却是十分地便利。于是拿着这书,斟酌了一番,选定了里面十个人,预备各写一封信给他们。又把公寓里的电话簿子找了来,把财政总长交通总长农商总长,以及几个当阔官的住宅电话,都找了一遍。这号码簿上,自载有住宅的地址,不过没有门牌多少号而已。第一步工作,把这些要写信去的地址,都开在一张单子上,然后关起房门来,起那求援的信稿。书架子上,本也有两本分类尺牍,先看了一看,再根据自己的意思撰文。把尺牍上典雅的字样,随处改进去,他在中学以前,曾专门研究几年汉文,近几年来,也是不断地看些文学书消遣,写信总是很能应付的。而且这种信,虽有十几封,只是非同乡与同乡两种,只起两种信稿就得,不过每封信,加上一个特别的称呼而已。

  忙了一天,信稿都已拟好,当晚也不知精神由哪里来的,并不要休息,依然关着房门,将信稿誊录起来。他的信稿,有一千多字,十封信就有一万多字,他关了房门,只管低头工作,就不知道这事的累人。他一口气誊录了三封信,自己又校对了一遍,觉得并无什么错字,但文句里仿佛还有不妥之处,于是又把它从头展读一番。

  到了夜深,街市电灯,多已熄灭,电力既足,屋子里电灯,大放光明。惜时在电光下捧着信看,只觉信纸上忽然泛出一朵朵红绿花头,字体部像小虫一般,有些爬动,心中大吓,连忙将信纸放在桌上,用手按着,闭上眼睛,身子靠了椅子背坐定,养了一养神,再睁开眼来,信纸并没有什么异动,不过是自己眼花了。心想大概是自己字写得多了,所以如此,于是抬起两手,伸了个懒腰,同时也就觉得右手这个手腕,十分的疼痛,腰也挺直不起来,掏出表来看时,已经十二点多钟了。今天晚上并没有吃晚饭,何以就到了这般时候,不要是表停了吧?将表放到耳边听听确是有叱咤的机件响声,并不曾停,于是打开房门来,叫着公寓伙计问道:“今晚什么时候了,怎么不和我开饭?”

  伙计走过来道:“半夜了,您关着门写信,我们叫了几遍,您老不答应,我们怕吵了您写字,就不敢言语了。您要吃东西,怎不早说哩?”

  惜时这时想起来了写第一封信的时候,仿佛有伙计叫门,曾喝退了他们:不许闹,不叫他们不要来。如今伙计不拿原话来抵挡,便算是顾全面子了。

  伙计看到他踌躇的样子,便道:“待一会子,有卖硬面饽饽的来,您买几个饽饽吃得了,厨房里还有开水呢!我给您沏上一壶水。”

  惜时想着,到了此时,不吃不喝,便只有硬靠着到明日早上再说的了,只好依了伙计的话,让他泡一壶热茶来,等到卖硬面饽饽的来了。茶房用一个藤簸箕,托了二十多个饽饽进来,请他挑着吃。

  饽饽这种东西,纯粹是北方的土产,很像南方内地卖的大茶饼,不过做得更粗糙,实心的,有发面圆饼和面条镯子几种。空心的,便是两层厚壳,两面黏上一点芝麻,中间是黑糖。卖这种饽饽的,多半在夜深,尤其是大风雪之夜,在那冷街静巷中发出一种惨厉的吆唤声。卖饽饽的,身上背个大藤箩,箩上盖着破棉絮,手上提着玻璃的照风灯,你若在夜深回家,街上遇着这种人,你看他穿了满身臃肿的破棉袄,外加老羊皮背心,头上戴着套脸线织风帽,在黑暗中行而行,望见他,令人想到了几十年前太古式的北京。惜时也曾看过这种人,却是没有吃过饽饽,所以今天伙计劝他吃饽饽,他为好奇心冲动,所以也愿尝尝。见伙计藤簸箕里拿了许多饽饽进来,便一样挑了两个,都放在桌上,他自己想着,虽是买下了许多,原不打算一餐吃掉,于是在喝热茶的工夫,一面想着心事,一面吃饽饽,不料肚子饿过分了,原来以为这种粗糙点心,不见得怎样好吃,现时不知不觉之间,吃了一个,又吃一个,只觉香甜可口,把买的十几个饽饽,陆续吃了下去。原来在写了几封信之后,便疲倦到十二分,什么事也不能做了,到了现在,肚子吃饱了,想起找事要紧,不管夜深不夜深陆续着又誊写起来。

  在他只管这样发奋,自忘了身外的一切,成绩自然也是很好。偶然放下笔来,休息了片刻,却听到窗子外面,有人的咳嗽声与步履声,向窗户纸上看看,已经有些白色,打开房门来再向外看,已是天色大亮。伙计们起床来收拾院子了。这是自己料不到的事,糊里糊涂,就混到天亮了。平白地熬上一夜,也是无所谓,不如暂时睡几个钟头,看起来许多封信,要一天写完,是不可能。起床之后,今天将写好的先发出去,明天继续着写,也无所谓迟早。自己又怕脱衣睡得太安适了,短时间不会醒过来,于是和衣睡在床上,只把被来盖了半截身体。头刚着枕,就蒙咙睡着了。

  及至醒来,本想起床,无如身体图着舒服,心里念着,在床上再休息片刻,精神更恢复点,然后再起床做事,就有劲了。于是闭上眼睛,又养养神,不料在他这样养神的当儿,人又朦胧睡了过去。二次醒来,在身上掏出表来看,却是四点钟了。这样一来,他后悔之下,今天不但不能多写几封信,而且写好的几封信,现在要发出去,也是不能够到。中饭是在梦中失去了,只好等着吃晚饭罢!

  他爬下床来,忙着漱洗过了,房门也不出,先叫伙计买份报来,把自己登的小广告查了查,所幸倒是照原文登的,然而有个感觉跟了来,便是这段启事,并不怎样动人,很后悔昨天不该省了五毛钱,不曾把原文扩充到一百字。手上拿了报纸,出了会子神,低头一看,桌上摆了许多信纸,心想不要发呆了,还是写信罢!于是将报抛开,低头加紧工作,写起信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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