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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


  国威跟着跳下床来道:“我也没病。”

  军医笑道:“你也出去。”

  于是穿上干净的衣服,都出了病室,归队去了。到了次日,清晨的太阳,由山顶上照将下来,新雨之后,满山皆绿,阳光一照,那新绿更是好看。操场上的早操,已经完毕,站队还不曾散,赵营长熊营副穿了整齐的军服,在队伍面前站定。

  赵营长向众人注视着,从容地道:“弟兄们,这次夹石口的战事,幸得各位一片热血,死守了四十八小时,把敌人打退,这是我们全军引为一件荣誉的事情,总部已经来了电报,奖励我们,各法团也有许多电报来感谢我们,我们总算对得起军人两个字。不过海盗原是十分狡诈的,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侵犯我们,我们还要谋长期的抵抗。我们已经得了全国同胞的信仰,总部的奖励,在长期抵抗的时候,我们更二十四分的勇敢,二十四分的慎重,保持着我们的荣誉。总部的犒赏,一两天内,就要下来。唯有华国雄连长,和学生军上士华国威,把守对面山头,功劳太大,总部已经来了电报,给予他们一等荣誉奖章。现在,由我亲自和他们佩戴起来。”

  说着,便叫了一声华国雄。国雄在队伍前走出来,和赵营长举手立正。

  赵营长在熊营副手上,取过一面银质奖章,亲自挂在他胸襟上,举着手行礼,让他退去。对国威,也是照样的办理。赵营长大声道:“你们看,天气这样好,大家精神也非常的兴奋,我来引导你们喊几声口号。”

  便喊道,“中华民国万岁,爱国义勇军万岁,华氏弟兄万岁!”

  大家喊着,声震山谷,就在这时散队了。散队之后,赵营长在营房里,把华氏弟兄叫进来,学生军的队长,也坐在一处。赵营长笑道:“你看看,今天你们弟兄所得的荣誉,有多么伟大,精神上的安慰,也就不必说,这比吃酒打牌,以及谈爱情,却高尚多了吧!现在,我给予你们两个星期的假,让你们回家去看看父母……或者二位的情人。”

  学生队队长笑道:“营长刚才说了,谈爱情不大高尚,何以又让二位去谈爱情。”

  赵营长笑道:“出发以前的军人,战胜回来的军人,我想爱情也是需要的。不过不要为了爱情忘了爱国就是了。我还没有了我的责任,将来……也许……”

  于是都微笑了。赵营长道:“天气很好,你二人马上就可以走。”

  华氏兄弟,就举手行礼告退。正在前线鏖战之后,忽然得了官假回家一次,这是军人最快活不过的事了。二人匆匆忙忙,收拾了两个小包裹,就走出夹石口来。那人行大路上,经雨洗过一次,清洁极了,一丝飞尘没有。路边的山涧,流水潺潺作响,在深草里时现时没。山坡上的绿草丛中,许多不知名的野花,也有紫的,也有黄的,也有白的,都开得十分烂漫,好像对这一对健儿,含笑欢迎着。弟兄二人驰步骋怀,一路唱着军歌,向火车站而去。赵营长在城堡上望了他弟兄二人并排开步而行,直绕过了山弯子,还有歌声传过来,那歌声是:好男儿,把山河重担一肩挑。赵营长点点头,自言自语地道:“养儿子不应该都像这一样吗?”

  §第十回 复国家仇忍心而去 为英雄寿酌酒以迎

  华氏兄弟唱着军歌,走上大道,好不快活,一路之上,国威不断地发着微笑。国雄原来是不大注意,等他笑了多次,才问道:“你这不是平常的笑,你究竟笑些什么?”

  国威道:“我想我们临走的时候,赵营长和我们说的话,很有些趣味。”

  国雄道:“可不是吗?他说我们回去看情人,恰好我们都是没有情人的。”

  国威道:“你怎么会没有情人,舒女士不是你的情人吗?”

  国雄听了这话,立刻把脸色变了下来,一摆头道:“什么?她是我的情人,我已经把戒指交还给她了。从此以后,我不但是恨她,我还要厌恶天下一切女子。女子不但侮弄男子,而且是陷害男子的,我们现在不必攻击中国人多妻制度,我们应当攻击中国女子在那里建设多夫制度。”

  国威笑道:“你不应该因为一个人生气,对全国女性就下总攻击。别人听了这话,不要说你侮辱女性过分点吗?”

  国雄道:“你想呀。像剑花这种女子,总是知识高人一等的。结果,她会背着未婚夫,爱上了个戏子,而且这戏子是走江湖的,很有些来历不明呢。我们是爱国军人,有这样的女子做内助,岂不是自己毁自己的名誉。我不但不愿见她,她的名字,我都不愿听,我怕脏了我的耳朵呢。”

  国威笑道:“呵呀!你和她感情那样好的人,忽然破裂起来,就闹得如此不可收拾。”

  国雄道:“那可不是。无论什么人,不要让我太伤心了。我生平有两种仇人不放过他,一种是国仇,一种是情仇,那个姓余的,他在我手上把舒剑花夺了去,等战事平定之后,我要和他比一比手段。”

  国威笑道:“这是我的不对了,我们走得很高兴,偏是我说这些话,引起了你的不快。不要生气了,我们来唱一段军歌吧。”

  国雄默然地在大路上走着,路中间那零碎石块子,他提起脚来,就把一块小石头,踢到几丈远的地方去。他忽然道:“我若是有机会和剑花会面,我必定要用话来俏皮她几句。”

  国威道:“那又何必?我觉得我们现在除了国难而外,不应该去谈别的仇恨。恋爱是双方的,一方强求不来,强求来了,也没有多大意思。”

  国雄道:“我不是要强迫着去求爱,只是她冤苦了我了,我若不报复一下,显得我这人是太无用了。”

  国威也没法子和他哥哥解释这种怨恨,只得一人提着嗓子自唱他的军歌,并不和国雄搭话。国雄紧随在后面走着,却是不做声。一走十几里路,到了火车站,为了别的事,兄弟们才开始谈话了。

  他们上了火车,只在途中,省城已传遍了消息,有关系的亲友们,没有人不替他们欢喜的。舒剑花是在情报部服务的人,她又十分注意着夹石口的消息,当华氏弟兄得假回来,她是知道的了。不过她心里虽十分高兴,可是她那份为难的情形,也就没有别人可以了解。她想着,依了自己渴盼国雄回来的那份心事而言,就应该到车站上去接他。只是当他出发的日子,正是自己设局骗余鹤鸣的时候,当时怕机密泄露,故意和国雄闹得很决裂。国雄固然不知道是假的,自己也不敢说是假的。

  直到现在,他当然还以为彼此是伤了感情的,若到车站去接他,他不理会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设若他当众侮辱起来,那还是受呢不受呢?若不到车站去接他,到他家里去,他家里人也是有误会的,一定拒绝我去见他。本来过一天再去解释,也没有什么要紧。只是说也奇怪,自己心里总非今日解释不可,连明天都等着有些来不及。想来想去,倒有了个法子,就是先去见国雄的父亲,把原因说明。他是个哲学家,这样一件很平常的事,他还有什么解不透的。只要和他说明了,然后请他和国雄说明一下,等国雄心里明白了,我才出来相见,这就很妥当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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