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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黄莺斗舌之时(4)


  静怡笑道:“朱小姐将来一定可以做政治运动,问题拿到了手上,倒是能发能收。一个人就是怕把问题拿到了手上,只管去做发扬的文章,不能够收拢。现在朱小姐原来把话说得很直率,让人听着,实在有点儿严重。现在朱小姐说是不过一句玩话,那就一天云雾,都已过去,不必谈了,你再来把瓜子吧。”

  说着,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雪芙手上。她还怕雪芙不肯轻易地接着,托起她的右手掌,让她好接着。

  雪芙见方先生半偏了身子,口里只管喷出烟去。方太太两手按了膝盖,正端端地坐着,你说她不生气,分明是一个生气的样子。你说她生气,她脸上可又没有什么怒容。这就向大家一点头笑道:“我胡说八道,在这里打搅了半天,明天见吧。”

  她说完了这句话,手拉开了屋门,径自走了,只有静怡送到了门口,方太太只是在屋子里说句再见而已。

  雪芙径直的向自己家里走来,好像是要和人家绝交的样子。直待已经手扶着自己家里的门了,这才向后面院子里看去。

  静怡已是走向屋子里去了,这且不开门,回转身来,轻轻地移着步子,走到他们院子里再向下听去,老远地就听到他们屋子里欢笑声闹成了一片。于是手扶了一棵树干,头微低着,静静地把耳朵注意起来。

  只听到静怡笑道:“这个人要不是有神经病才怪呢。你瞧连损带骂,把我说了一阵子。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她吗?这可真怪。”

  方太太道:“我想着也是有些不解,莫非你约好了同她一块儿出去玩,后来又没有带她去,所以她不高兴吧?你这孩子,说话老是不留神。说话的时候,因话答话,约好了同人家一块儿去,也是有的。这话并没有向心里搁着,你是只管走你的。”

  静怡道:“没有没有!我是想着人家好意招待咱们在这里住,咱们总得对人家客气一点。虽然她损了我一顿,我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罪案,至多是一个做姑娘的好逛罢了。她今天是没有再向下说,再向下说,我一定给她下不来。她以为咱们白住了她亲戚的房子,就应该损咱们。那么,咱们明天找旅馆搬家吧。”

  方先生道:“这位姑娘的性格,我看出来了,是个好高的人,任什么事也不许人家赛过她。你和她在一处的时候,少不得有人多夸赞你两句。她听到了有点儿不愿意,就引出了她的醋劲,往后彼此少在一块,也就完了。”

  方太太道:“静怡这孩子,同什么人也有个缘儿,就是这位朱小姐,老有点不大投机,这是什么缘故?我倒也有些不明白。”

  雪芙在院子里只是发抖,有意向屋子里冲了去,向他们质问两句,可是自己并没有一点把握。假如俊人今晚在家,那就拼命,也得把他拖到方太太方小姐对面,公开的对质两句。到底谁是君子?谁是小人?现在俊人还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,怎么可以胡说。他们来个死无对证,反咬一口,那才不合算呢。

  雪芙想了一想,越是没有了主意。后来听到他们屋子里哄然一阵大笑,自己才醒悟过来。莫非他们又看到自己站在这里发呆吗?定神向那屋子里张望一下,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见疑的,依然是放轻了步子,慢慢儿地向家里走。心里可就想着:自己原是要来找人家的短处,结果呢,自己像贼似的,倒几乎让人家抓了短处去了。

  她这样想着,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。说也奇怪,只把房门一掩,心里头那股子委屈劲儿,怎么也忍耐不住,立刻两汪眼泪水,像抛线一般的,由脸腮上滚着。伏到床上,两手把枕头拖过来,撑住了自己的脸,这更觉得心里的酸楚,不发泄一下子不行,放开嗓子,呜呜咽咽大哭起来。

  一哭之后,声音就收不住了。在这样夜静,尚太太的屋子又离着不远,自然听得很清楚,她悄悄地披了睡衣起来,走到雪芙的门口,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道:“喂!孩子!你又在发哪种傻脾气了?”

  雪芙只管伏在枕头上,呜呜地哭,哪里去答话?尚太太道:“你到底开门让我进来瞧瞧,老哭些什么?”

  雪芙还继续地呜咽着一阵,便道:“姑妈!你去睡吧,我不哭就是了。”

  尚太太又继续地拍了几下门,里面没有答应,也没有哭。

  尚太太道:“好好地睡吧,不要小孩子脾气了。等明天俊人回来,我替你做主就是了。”

  雪芙觉得自己和人家舌战打败回来,这是十分丢面子的事情,老哭着也是无益。于是擦擦眼睛坐了起来,也就打算开门到尚太太屋子里再谈天去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呜哩呜哩一阵笛子声吹了起来。起初还以为是静怡得意起来,吹笛子庆祝胜利。后来随了这笛子,配着女子的歌声。这里除了方小姐,还有谁唱歌?这可见得不仅是方小姐一个人快乐,在方小姐以外,他们家里还有快乐的。咬着牙齿,不由得将手轻轻地在腿上捶了两下,那意思自然就是借了这个动作,发泄发泄自己胸中的苦闷。

  可是不多大一会子,那笛声歌声,由远而近,简直地吹到窗户外边来了。闹了一会子,笛声同歌声都停止了。却听到静怡笑道:“叔叔!你在庐山上住着,觉得快活吗?”

  方先生笑道:“姑娘!你是说小孩子话。现在山底下,过着火炉一般的日子,我在山上,夜晚还要盖夹被睡,还有什么不快活的?”

  静怡道:“这是上庐山来,人人可得的快活,这算不了什么。我所说的,就是别人没有的快活,只有我一个人能得着的快活。”

  方先生笑道:“这种快活吗?我也许有一点。就算是我在朋友家里打过几场牌,赢了几个钱吧?”

  静怡笑道:“这倒算的是快活。但这种快活,也平凡得很。”

  方先生道:“要怎样的快活,才算得是超特的呢?”

  静怡道:“譬如我吧,在山上交了两位很好的新朋友,说得非常的投机。假如我不到山上来,这两位好朋友,我是交不着的。”

  方先生道:“交朋友那也能算得什么大快活的事吗?”

  静怡道:“你老先生说的什么话?古人高山流水,得一知音,可以死而无憾。那不是交朋友吗?”

  方先生道:“这样说,你是在高山流水之间,得着一个相逢之后,死而无憾的朋友了。”

  在这里,只听到静怡一种嘻嘻的笑声,并没有答复。

  他们这些话,不见得就是告诉窗子里面人的。但是雪芙听到之后,仿佛一句一针,针针都扎在自己心尖上。虽然心酸到了二十分,那眼泪水已经是泉水一般的涌将出来。可是她自己在暗地里将手捂住了嘴,把那哭声紧紧地按捺下去。直等窗子外面两个说话的人,已经是走得远了,自己身向床上歪倒下去,这就放声大哭起来。

  这一次哭,还非比等闲,声音呜呜的,连家里的女仆们也都已惊动了。两个女仆,早已抢到了房门口,将手乱敲着门叫道:“朱小姐!朱小姐!你是怎么了,手压了胸了吧?”

  尚太太踏了拖鞋,二次又跟着来了,也在门外问道:“雪芙!你这是怎么了?是的,也许是手压了胸了。”

  雪芙听到门外有许多人的声音,这才把哭声停止。但是那后院里悠扬的笛韵,却又送入耳鼓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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