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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秦淮之夜(4)


  雪芙道:“我说的回去,是你回旅馆,我回我的家。”

  俊人道:“凭你的话,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,你说了明天我们就上庐山,我可就回旅馆去收拾行李,等候你的消息了。”

  雪芙已是在前面走路,并没有答复,也看不到她是怎么一个脸色。俊人又道:“我是个实心眼子的人,你可不能冤得我把行李全都收拾好了明天又不让我走。”

  雪芙笑道:“你共总一个手提包和一个手提箱子,纵然多收拾一回,这也费不了多大的劲。”

  俊人听说,这就赶紧了两步,跑到她前面去,因道:“这可不成,你这句话,分明是明天不走了。”

  雪芙向他溜了一眼道:“你不是说到南京赶热来了吗?怎么只过了几小时,这就够了?”

  俊人道:“我这个人,是不知道炎凉的,但看环境如何……”

  雪芙连连地摇着两只手笑道:“不必再说这一套了,你下文是一些什么话?我全都明白。你现在不必回去,随便你在夫子庙挑个地方,消遣一两个钟头,再回旅馆,到那个时候,我会打电话给你。”

  俊人笑道:“你这可是一个难题,我知道夫子庙在什么地方?你还叫我到夫子庙去挑个地方消遣,这更是难上加难。”

  雪芙笑道:“你真是骑在马背上找马,我们所站的地方,不就是夫子庙的一角吗?啰!你看,那一带楼房的铺面,悬了灯亮的,那就是卖清唱的茶社。”

  俊人笑道:“哦!原来就在这里。但是你相信我肯到这种地方,去消遣两个钟头吗?”

  雪芙笑道:“那么,你就回旅馆去,开足了电风扇,躺在藤椅上,慢慢地去喝汽水吧。”

  俊人道:“在你的口角里,你总觉得我怕热。你既知道我怕热怕得厉害,那么,你体惜我一点,早早地离开这一座火炉,岂不是好?”

  雪芙道:“当然可以的,说得未免可怜。好吧,尽我的力量,去劝说姑母,在两个钟头以内,回你的信。”

  俊人道:“你是一个人来呢?还是有人同来呢?”

  雪芙笑道:“到那时,就夜深了。你觉得我还可以到旅馆里来吗?”

  这句话可逼得俊人不能再说什么。

  雪芙也凝神向他一望,然后一抬手拂着手绢,笑道:“等电话吧。”

  她说完了,两手牵了衣襟的底摆。看到路边停了一辆人力车子,跳上车子去,就让车夫拉着跑了。

  俊人顺步走上了大道,只见那茶社电光下的行人,依然川流不息,远远地就可以听到那很热闹的音乐歌唱声。

  随了那音乐声的所在走去,走到一家楼底下,那女子的清唱歌声,就在头上,心里这就想着,这清唱茶社,究竟不知道是怎么一种情形?到了这里,何妨上去参观一下,大概这上面也很凉爽,如其不然,何以上楼去的人倒是这样的挤挤。于是随在一群年纪轻的游人后面也就跟着走上楼去。

  看时,这才明白,清唱社,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,不过是一所普通的茶楼,在正面的上方,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,正中摆了桌子,系了绣花桌围,在桌子里面,站了一个女人,挺了身子,反背了两手在身后,向台下张口唱京戏。

  由北平来的人,对于京戏,多少总有些沾染,不必会唱,耳朵里是留下成绩不少的。现在猛然地听到了这种唱戏声,固然是没有法子说出好坏来,就是有人肯说一下,这戏台上是不是有人在唱戏,这还是个问题。

  俊人想着,若说南京人听戏的程度,不过如此,那未免太轻视了人。若说不为了听戏而来,可是看看那小戏台上唱戏的歌女,也不见得如何耐看。要看这种女人,在马路上还愁着会看不到吗?他这样地捉摸着。

  这时有个茶房迎了过来,笑道:“这里好吗?”并把搭在肩膀上的一条手巾扯了下来,就在面前桌子上胡乱揩抹着,而且随把桌边的方凳子,移了一移。

  俊人这倒有点拘束,只得手扶了桌沿,挨身坐下,他的心里,还是在那里想着,看看歌场和歌女,也就完了,何必还要坐下来听唱。

  这犹豫的思想,还不曾决定,茶房可就捧着一茶杯子茶送了过来了。俊人这倒不免对了这杯茶,做了一回苦笑。茶房放下了茶,他自去了。

  俊人看看左右茶座上,却还有四五十人,都是把长衣脱了,高卷了袖子,抽烟喝茶,抬起了下巴,向小戏台上望。

  看戏台上的歌女,全是穿那细瘦的长绸衫,胸前突起两块,头发在脑后半垂着,脸上也不抹胭脂粉,因为她们也知道新生活了。一个个板着微黄的脸子,张了嘴嘶哈嘶哈几句,实在不能感到什么兴趣,这就只好叫茶房过来,问明了价钱付出去,悄悄地离座。

  下楼到了街心里,却感到身上凉上一阵子,向身上摸索着,裤腰也湿得透过来了。抬起手臂上的表一看,随便地混上一阵,也就到了十一点钟。可是看看强烈电光之下,两旁饮冰室里的主顾,还十分踊跃。

  他想着,人生就是一种矛盾。既是怕热,何如坐在家里不动。不怕热来趁热闹,可又要大吃凉物。究竟爱我者所指示的话是不错的,回去坐在电扇下,比这一定要舒服得多了。主意定了,雇了车子,就回旅馆去。

  走进房门,第一件事,便是脱长衫,钮扣是在房门外就解开了的,第二件事,就是开电扇,第三件事,四件事,是合并了做的,一面脱短衣汗衫,一面放开脸盆上的水龙头,两只手,向冷水里一浸,这便有一件事让他惊异一下子,乃是两只大肚子臭虫,足有豌豆那么大,在手臂上爬着呢。

  这玩意叫南京虫,在这盛夏的南京之夜里,是它们的世界,于此是可想而知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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