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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二


  亦进随在她后面,把她送到家,她进了大门,由第一座天井里就喊起:“反了,不成世界了,没有王法了。”说时,拍了两只手,一直走回家来,没有停止。可是到了她自己的那幢屋子,感触更深,不进卧室了,在堂屋旁边椅子上坐着,哇的一声,就哭了起来。这时,早把前后几进屋子的邻居都惊动了,围坐了一堂屋的人。这个问一句,那人问一句,亦进站在一边,简直没有谈话的机会。后来汪老太由人丛中挤了上前,就向唐大嫂道:“说了这么久,你们到底是让人家关在什么地方?”

  唐大嫂道:“你看,我们就像让土匪绑了票去一样,汽车两边放下了窗帷幔,糊里糊涂让人家带到一个地方关着。出来的时候,索性让人蒙上了眼睛,知道是在哪里呢?”

  亦进插嘴道:“地方我们是知道,只是我们没有法子上前去救人。”

  唐大嫂见亦进站在人身后,解开了衣襟,拿了一顶帽子当扇子摇个不停,便道:“徐二哥,我想你这个人是很热心的,今天一定在外面跑了不少路,先请坐一会子,我们再商量办法。”

  邻居看他们这情形,好像有秘密话谈,都散了。唐大嫂将亦进引到她自己屋里来坐,王妈供应过了茶水,也站在一边皱了眉道:“二小姐平常作事,也是很谨慎的,怎么这次也不想想,就跟了那个送信的去了。”

  亦进道:“过去的事,那是不必说了,说也无用。唐家妈,让他们关起来以后,看到两位小姐没有?”

  唐大嫂道:“你想他怎能够便便宜宜让我看见呢?不过临走的时候,他们蒙了我的眼睛,挟着到两间房的房门口,各站了两分钟,他们告诉我,先到的是小春房间外头,后到的是二春房间外头,我只在外面叮嘱了她们几句,她们好像是答应了我两声,可是他们说的是些什么,我全没有听清楚。徐二哥,你说知道了一些消息,到底在什么地方呢?”

  亦进道:“下午我到这里来,听说二小姐到医院里看唐家妈去了,我就很疑心,二小姐接到的那张医院通知单,放在堂屋桌上,我拿起一看,显然是假,上面盖的那个木戳子,四个字都歪斜不正。一个医院,岂能一个像样的图章都没有?而且通知单那样小,盖的图章,倒有铜钱大一个字,根本不对。为了这个,我坐着车子,立刻赶到医院去打听消息。我虽然知道这是跑的多余一次的路,又不能不跑。后来在医院跑落了空,就去找王大狗,哪晓得他也是不知去向。直到刚才不久,我在路上碰到了阿金,才知道他那秘密机关的地方,转了一下午,地方是打听出来了,就在他注意的那条街上。至于是那号门牌,依然不敢断定,偏是他的一身穿着,只管在那条街上溜来溜去,倒引起了警察注意,简直把他拦住,问他要在这里找什么人?大狗没有拿到一点凭据,怎样能说出来呢?他气闷不过就跑回来找阿金,要商量个法子。”

  唐大嫂听说,倒不由得笑了,因道:“怎么会找阿金想法子呢?那是个笑话了。”

  亦进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不过他匆匆的和阿金说了一阵,又跑走了,看他那样乱忙的神气,倒好像有些主意。不管他,你老人家既然出来了,想必他们也不愿为难到底。离开那里的时候,有和唐家妈说些什么没有?”

  唐大嫂道:“到了现在,我可以把经过的情形,对你说一说。王妈,你给我拿了香烟来。”

  王妈取了纸烟火柴,放在那手边茶几上,又倒了一玻璃杯热茶放在她手边。她先喝了一杯茶,然后手夹着烟卷,望了亦进道:“你是个正派人,有什么话,我不瞒着你,由我娘手里起,就是在秦淮河上作生意的,吃这种饭,还谈什么受气不受气,挣得到钱就行了。到了小春长大成人,秦淮河是换了一个世界,这碗饭不能吃了,所以派她学唱。老实说,女孩子在夫子庙卖唱,还真是凭她的唱工不成,这好像是钓鱼的那一块香饵,每天在台上站二三十分钟,就是下钓子去钓茶客袋里的钱。会钓的,自然钓得鱼多些。但是要说这香饵,决不让鱼舐上一下,那是决办不到的事。以我本心而论,小春用过钱伯能不少的钱,最近又用了他三百块,敷衍敷衍他,那是应当的。他那样大请姓杨的,自然有他的作用,花人钱财,与人消灾,那天在酒席宴上,姓钱的想利用小春一下,小春照理是应该帮他一个忙,既然和人家闹翻了,在我们秦淮河上安身立命的人,栽一个筋斗是应当的。”

  亦进听到这里,有点不耐烦,站起身来,取了一根纸烟在手,向茶几上顿了几顿,先把烟塞在嘴角里,然后拿了火柴盒子在手上,连连摇了几下,退向她对面椅子上坐下,擦火把烟点着,微笑了一笑,并没有说什么,只管吸烟。唐大嫂道:“本来呢,我也就想亲自带了小春去见钱伯能,叫他带着和姓杨的道一个歉,也就完事了。倒不想那姓杨的下起毒手这样快?在秦淮河上混了几辈子,还栽了这么一个筋斗,这实是我自己误事。”

  亦进将手上那一支纸烟,向地面上一扔,连连用脚踏了两下,突然站起来,沉着脸道:“唐家妈,你这话,不是这样的说法,你老人家虽然自己不肯抬高身分,但是无论哪个,都知道你是一位老秦淮河,俗言道得好: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炉香。我们平白地受人家这样一顿糟塌,就甘心忍受了事,这回算过去了,以后是人是鬼,都来糟塌一阵,你老人家还想在秦淮河边上站脚吗?”

  唐大嫂点点头道:“你这话诚然是不错,我回来的时候,坐在黄包车上,也仔细的想了一想,我们既是钓鱼的,丢了香饵也好,保留住了香饵也好,只要钓到了鱼,总不算输。当我让他们由汽车上拖进那幢洋房子的时候,我就想着,张天师府里也有妖精作怪,在南京城里,居然有这样的事,但是把我母女两个的皮都剥了,也值不了多少钱,他们何必把我绑了来呢?进了门之后,我看到房间布得那样精致,我又晓得他们决不是在我身上打钱的主意,只是我这样大年纪,他把我绑了来作什么呢?那时,小春一下车,就和我分开了,我是让他们带在楼上一间小屋子里坐着,那里的陈设,仿佛一是个小客厅,有两个茶房,轮流进去伺候茶烟。我先是不理他们,倒在一张长的沙发椅子上,闷坐了半天,觉得不是办法,我就对那茶房发脾气,要他找个负责的人出来和我说话。我以为茶房必定推诿,哪晓得立刻和我请一位负责的人来。那人是个大矮胖子,穿一件蓝湖绉夹袄,袖子卷得高高的,露出一截光手胳膊来,夹了大半截雪茄,老放在嘴角上咬着,我看他那样子,很有点官僚派,大概是可以拿点主意了,也就起了一起身,他就抱了拳头,连说对不起。”

  我就说:“事到于今,谈不上什么对得起对不起,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,把我们关在这里?什么思想?”

  他倒笑着说:“这不过是个俱乐部,架子大的女人,是常常带了来,惩治她的。你是一位老太太,本不在惩治之列,不过你既同小春一路,不能把你在半路上放了,招些是非。现在请你在这里坐个大半天,到了晚上,放你回去。”

  我看那人还好说话,就问这事是不是姓杨的作的?他并不怕事,爽快承认了。我想硬是硬不过他们了,就和他说了许多好话,情愿向姓杨的喧个不是。那人说:“你愿陪不是,你三小姐不愿陪不是,也是枉然。不过我们对于她是有办法的,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。只是你二小姐是在家里不出门的人,倒不好白占她的便宜,另外送你一点款子罢。”

  徐亦进伸手将茶几一拍,大叫:“岂有此理!”

  唐大嫂倒望了他说不出话来,亦进抖颤了嘴唇,问道:“以后怎么样?你说,你说!”

  他站起来了,把一只脚高踏在椅子沿上,唐大嫂道:“到了这时。我才知道二春也让他们弄去了,倒叫我掉在冷水缸里。我向那胖子说,她又不是在夫子庙卖艺的,向来不应酬人,怎好把她带了出来呢?那胖子最后说,不管你知趣不知趣,反正不能髓随便便放出去,他交代到这里就走了。”

  亦进道:“你怎么不抓住他和他拼命?”

  唐大嫂道:“你想能够拼倒他们吗?我孤掌难鸣,拼死了,这两位姑娘关在里面,更是完了。后来过了两个钟头,又有一个姓杜的和我来谈条件,说是我愿意和平解决的话,晚上就放我出来,送二春一千块钱交给我收着,三日之后,放小春出来,依然让她唱戏。”

  亦进道:“条件你都接受了?”

  唐大嫂道:“你想,在那里关着,只有听他的话,谈什么接受不接受!”

  亦进放下那只脚,一扭身在椅上坐了,两手撑了膝盖,瞪了大眼向腐大嫂望着道:“那末,你收了他的钱了?”

  唐大嫂顿了一顿,却搭讪着取了一支香烟来抽,亦进跳起来道:“你就只认得钱,受了什么牺牲都不顾,既是这么着?那姓杨的要小春的时候,你把她送入虎口就是,何必挣什么硬气,说许多漂亮的话,于今闹得无人不知,还把二小姐这个好人,活活牺牲了,你不但对不起朋友,你对不起你第二个女儿,你也对不住你自己!你为了一千块钱,丢丑吃亏,害二春一辈子,你没有一点人身上的血性,你简直不如阿金!我走了,白认得你了。”说着,他一起身跑了出去。这场风波的结果,倒闹得他和唐大嫂翻了脸,这是大家所不及料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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