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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大狗把帽子取了下来,在手里晃了两晃笑道:“你瞧我不起,我阔不了吗?我这还是上海买来的呢!”

  亦进道:“以后你这样荒唐,我就不问你老娘的事了。你怎么两天不回家,也不向我们邻居打个招砰?”

  大狗道:“我实在来不及打招呼了,为了对不住你二哥,所以我特意到这里来陪罪,你说愿意到哪家馆子去吃都可以,兄弟作个小东。”说着,在腰包上拍了一下。亦进本已把箩担挑在肩上,开着步子走了几步,却又把箩担放了下来,站住了脚,向大狗望着道:“你实说,又在哪里作了……”

  大狗抢上前一步,伸手捂住了亦进的嘴,轻声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二哥你乱说。”

  亦进道:“我知道你拿的是什么钱,吃你的。老实说,你再要不好好的作生意,我要和你绝交了。”说着,一阵风似的挑着担子走了。大狗倒不怪他,望了他的去路,笑着摇了两摇头道:“我这位徐二哥,倒是一位老道学。”说毕,戴上帽子,缓步走出了夫子庙。忽听到身后有人笑道:“嗬!这个卖草药的郎中,也穿上西服了。”

  大狗回头看时,是两个女孩子站在电灯杆下,向自己指手划脚。大狗笑道:“我是卖草药的郎中吗?”

  一个女孩子道:“怎么不认得你,你到阿金家里去诊过病的,你诊得好病,把人都诊死了!”

  大狗道:“什么?阿金的娘死了,是我去的那一天死的吗?”

  女孩子道:“是今天早上死的,还没有收尸呢!”

  大狗道:“为什么还没有收尸呢?”

  女孩子道:“没得钱买棺材。”

  大狗听到这里,也不用更听第二句,便放开了脚步,直奔阿金家来。走到她所住的那进屋子里,还看不到这里有丧事的样子。心里想着,小孩子信口胡说的话,也不可全信,得先向屋子里打个招呼。于是在天井里就站住了脚,向屋子里问道:“阿金姐在家吗?”

  只听到一声硬咽着的嗓音,由窗子里透出,哪……哪……一个?大狗道:“我姓王,来看看老太来了。”说着话向那屋子门边走,这就嗅到一阵纸钱灰的烟烧味,隔了门帘子,仿佛看到竹床头边,放了一盏油灯,正在心里打着主意,门帘子一掀,阿金出来了,她说了声是恩人又来了,便硬咽着道:“恩人!你来得正好,再救我……”说时,对着大狗磕下头去。大狗搀扶她时,见她头上扎了一块白包头,心知小孩子的话是对了。便道:“老太太怎么了?”

  阿金靠了门站定,哇的一声哭着。哽咽道:“老人家过……过去了,怎怎……怎么办呢?”说着,又向大狗磕下头去。大狗道:“有话你只管从从容容的说,我也是听到一点消息,特意赶了来的,我又怕消息靠不住,不敢一进门就问。”

  阿金站起来,把堂屋里的方凳子摊过来,请大狗坐下。一面道:“老人家是早上就过去了的,也有几位热心的邻居,看到我可怜,计议了一次,替我想法子,要筹几十块钱来买衣衾棺木,一直到现在,还没有着落。”说话时,也有几位邻居围了拢来,看到大狗穿了一身西服,且不问他样子好歹,料着是阿金的恩客,都说看在阿金分上,多多帮点忙吧。大狗道:“但不知还差多少钱?”

  阿金坐在房门槛上,掀了一片衣襟,擦着眼泪道:“差多少钱呢?一个钱也没有预备好呀!”

  大狗偏着头想了一想,站起来向大家拱拱手道:“各位在当面,我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,阿金姐也知道,不过我要不打算出点力,我也不会赶着来。”

  大家齐说了一声是啊!大狗道:“总算这过去的老太,还有点福气。我在前两天,作了一笔生意,挣了一笔钱。阿金姐,我也不管你要花多少钱,差多少钱,我帮你一百块钱罢!”

  他说这话时,围着的邻居,哄然一声相应着,有个年老点的邻居,便道:“阿金姐,你还不快点儿磕头,那太好了!”

  阿金果然趴在地上,大狗不等她磕下头去,两手用力扯住阿金的手,因道:“阿金姐,你应当知道一点我为人,我并不是家藏百万的大财主,作什么好事,我也不是为你……”

  阿金已是被他扯起来了,他也不再说为了阿金什么,就伸手到怀里去掏出几个小报纸包来,包上写着有歪倒不成样子的字,或写着一百元,或写着五十元,或写着十元二十元,挑了一个写一百元的纸包,放到阿金手上,其余的依然揣起来,因道:“你点点数目,看是对也不对?”

  阿金还不曾答复,邻居们都觉着大狗的行为奇怪,都说:“就当着这位先生的面,大家见见数目罢,人家有肉,不能放在饭碗底下吃。”

  阿金随着将报纸包儿透开,大家眼睁睁地望着,正是五元一张的中国银行钞票,共二十张,大家又哄然一声,那个年老的邻居,还只管说:“难得难得,这年月哪里去找这样雪里送炭的人。”

  大狗且不理众人,向阿金道:“我也不进屋子去了,就在房门外头,给老太送行罢!”说着,隔了门帘子磕下头一去,他穿了那不大称身的西服,两只手全伸出袖口外来得长,叉着十指,按住地面,将头一下一下的向前钻。邻居们看着,都觉这个穿西服的慈善家,太有点不登品。阿金在一边回礼,倒没理会邻居在互相丢眼色。

  大狗磕了头,站起身来,又同邻居们拱拱拳头道:“这位阿金姐,虽然是个生意人,可怜她只因为娘老了,手里穷,不得不走那条路,倒底是个孝女!她人手少,还望大家和她出一点力,我还有点私事要办,不能帮忙。”说着,就向天井里走,阿金跟着送出来,叫道:“王大哥,你慢走,你府上住在哪里?改天,我也好登门叩谢你的大恩?”

  大狗道:“府上,我哪里有什么府上?叩谢的话,你根本不要提。”

  越说越向前走,阿金站在天井里,手里捏了钱,倒站着有点发呆。手里把握着的钞票,又紧紧地捏了两下。心里想着,这不要在作梦。邻居们也都围上来,那个老邻居道:“好了,现在你有钱了,可以去办事了,还发什么呆?”

  阿金将手上握着的钞票,又托着看了一看,因道:“不瞒你说,我却疑心这是作梦!”

  老邻居道:“照说,在客人里头,找这样好的人,自然难得,但也不是简直没有。我想他有点儿转你的念头吧?”

  阿金道:“我也不怕害羞的话,我这样摆路摊子作零碎买卖的人,哪里还去找恩客,而且这位王老板,连笑话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声,他转我什么念头?是一天下雨的晚上,他在路上看到我,问我为什么这样夜深还淋着雨找人?我说娘病了,没得钱吃药。他问明了我住在哪里,说给我荐一位医生来。第二天医生来了,就是他自己。并不是看病,暗下送了我三十块钱。我也是这样想着,他不能白给我钱,约他晚上在旅馆里会,他倒重重的说了我几句。今天是第三次会面罢了。”

  老邻居两手一拍道:“这怪了,他为什么要一次二次的帮你忙?”

  阿金道:“据说,他自己也是个卖本事养娘的人,他最赞成人家孝顺父母。”

  阿金在天井里一说,被王大狗这一件豪举所惊动了的邻居,站了一天井的人,都更加诧异。其间一位八字胡须的,只是手摸了嘴巴,带一点微笑,有人便道:“是呵,请我们这位赛诸葛先生,看看他的相罢,他是一种什么人呢?”

  赛诸葛笑道:“我虽没有仔细看到他的相貌,可是就单看他的举止动静,我也看出来了,他自己没有什么大前程,不过在交通或财政部当一名小公务员,但是他的祖辈积过大德,挣下几十万家财,谁要得了他的欢心,慢说百十块钱,就是一万八千,他都可以帮忙的。”

  又有人接嘴了,那也不见得。赛诸葛道:“我摆了二十年的命相摊子,总可说一声经验丰富;若是不灵,请下了我的招牌。”

  大家听着,又围拢了要问所以然?赛诸葛笑道:“诸位若把他找来,让我细细和他看看,我再给各位报告,现在我要去作生意了。”说毕,转身出了天井去了。

  阿金听了赛诸葛的话,虽觉得全不是那回事,可是自己急于料理母亲的丧事,也没有工夫去辩白这些话。一忙前后三天,把母亲的棺柩送了出去,第四天早上,自己呆坐在屋子里想着:现在没有老娘,不必去作那以前的事了;可是不作那事,自己又找一桩什么事情来安身度命呢?心里感到烦恼的时候,又流下泪来。门外边有人叫了一声阿金姐,来得很急促,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商量似的。便掀着门帘子迎出来,却看赛诸葛两手捧了旱烟袋,满脸带着奇怪的笑意。

  阿金还不曾开口问话,赛诸葛回头看了看身后,将旱烟袋嘴子指点看阿金道:“奇事怪事!我不能不来问你一声了!”

  阿金扶了门框,呆望了他问道:“有什么要紧的事吗?”

  赛诸葛道:“那个助你款子的人,你究竟和他有交情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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