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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终效驰驱无言怜瞽叟 同遭冷落失恋笑王孙(2)


  士毅为了自己的饭碗要紧,说不得了,只好想了这么样一个强硬又无奈的说法,前去冒险。当时和蔼仁告别,坐着车子,一直就奔向常居士家来。一进门之后,倒令他大吃一惊,原来是走错了人家,赶快退回大门外去看时,门楼子并没有错,门牌也没有错。仔细看时,却原来是那院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,已经一扫而空,院子里扫干净了,墙上粉刷了,窗扇也把纸裱糊了,最妙的是院子中间还摆了几盆夹竹桃和一些西番莲的盆景,一只圆瓦缸,养了十几条粗金鱼。这虽然不值得什么,这样的人家,居然既干净又雅致起来,这不能不说是由人间变到天上了。走了进去,便是正中屋子里,已经打扫干净,把常居士那单铺拆了,正中放了两把木椅子,夹住了一张方桌,旁边随放了几张方凳,倒大有会客室的意味。自己心里想着,也许是这里另搬了一家人家来了吧?却不可大意冲了进去。于是站在房门外,轻轻地叫了两声常老先生。果然常居士在里面答应着出来,道:“是哪一位叫我?是洪先生吗?”

  士毅笑道:“是我呀。因为府上现在焕然一新,我怕是另有别家进来,可没有敢进门呢?”

  常居士由里面屋子摸索着走了出来,先叹了一口气道:“士毅兄,你以为这是我的幸运吗?嗐!我是欲死不得,求生不能!”

  士毅还未说什么,不料一见面之后,他就说了这样十二分伤心的话,这却叫人有话也不好说出来。可是自己还不曾顺着他的话答复出来呢,余氏早由里面小屋子叫出来道:“你这老瞎鬼,又该瞎说八道了。你生定了这要饭的命,只配在猪窝里住着,舒服不得一点子。”

  常居士本是摸索着向外面走出来的,这时就扭转身躯,面向着里,昂了头道:“要饭有什么要紧?不过叫人家几声老爷太太罢了,至多也不过是说这个人没有志气,做个寄生虫……”

  余氏抢着道:“你又该说上你那一大套了。老鬼呀,你赶快闭了你那鬼口,如若不然,你愿意讨饭,就出门讨饭去,别在家里住着。”

  士毅见他两人越吵越凶,这倒是自己的不是,立刻抢上前向余氏拱了两拱手,笑道:“老伯母,别生气,我带着老先生出去喝碗茶吧。”

  于是在屋角里拿来一根棍子,交到常居士手上,笑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  常居士道:“好,我和你出去走走,我也正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。”

 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,慢慢地走出来。这个时候,天色有些昏黑了,阵阵的乌鸦,在红色的晚霞光里,飞了过去。电灯杆上的灯泡,已经亮了,士毅听杨柳歌舞团里的钢琴,叮咚入耳。看了那边的后墙,不免出神。只在这时,一辆油光雪亮的人力车,上下点了四盏电石灯,斜着奔了过来。车上坐着一个女郎,身上披着雪青色的斗篷,一张苹果色的脸,两只乌亮的眼珠,在乌云堆似的头发上,绕了一匝窄窄的红丝辫,左右两鬓上,插了一朵剪绸桃花,添了无限的妩媚。车子走到面前,她不用士毅注意,倒先注意了过来。彼此相距得很近了,她转着眼珠,嫣然一笑,在那红嘴唇中间,露出了那两排雪白的牙齿,真是一顾倾入城,再顾倾人国。

  士毅愣住了,简直说不出话来。她也不说话,用嘴向常居士一努,在斗篷里伸出一只雪白细嫩的手来,向人连连地摇晃了几下。士毅心里明白,便点了两下头。然而车子走得很快,他不曾将头点完,已飞驰过去了。他又愣了一愣,心里赞道:媚极了!艳极了!这不是在积土堆里捡煤核的常小南,外号大青椒吗!不想她出落得这一表人才。我虽然被她害苦了,实在地讲,她太美了,教人怎样地不会迷着呢?哼!这样的人才,我自己得不着,无论是什么人得着了,我都有些不服气,我为什么帮陈东海这样一个忙,把我自己所想不到的来让给他。

  他心里如此地发着呆想,只见一个西服少年,头上也没有戴帽子,跑了过来。他一面跑时,一面还向前昂头看着,似乎是看那辆包车。一直走到面前,士毅认出他来了,乃是自命为小南保护人的王孙。想起那天在后台受他那一番冷视,自己恨不得打他两拳,于今他倒站到自己面前来和我行礼打招呼来了。哼!我哪里那样不要脸?士毅想到这里,板住了面孔,对王孙望着,然而王孙不是以前那翩翩少年了,两腮尖削着,眼睛眶子陷下去多深,虽是在电灯下面,已经可以看出来,他已是憔悴无颜色了。他今天非常谦和了,先向士毅笑着点了一点头,然后向常居士道:“老先生,我姓王呀,你有工夫吗?我想找个地方,和你谈几句话。”

  常居士道:“哦!王先生,有什么事呢?这位洪先生正约会着我出去呢?”

  王孙顿了一顿,才道:“什么时候回家呢?”

  常居士道:“这个我可不知道了,我还不晓得这位洪先生,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?”

  士毅道:“你是吃素的,我请你到功德林去罢。”

  说毕,就扭转身去,意思是不屑于和王孙说话,立刻也就雇了两辆人力车来了。

  到了功德林,二人找了一间雅座坐着,先要了一壶茶,斟上一杯,两手捧了,放到常居士面前。他手扶了茶杯,身子略微起了一起,就先向他道:“士毅兄,未曾叨找你之先,我有两句话要问你。今天你请我吃东西,是你自做东呢,还是有人把钱给了你,请你代为做东呢?”

  士毅不料未曾开口,心事就完全让人猜着了。于是勉强镇静着,笑道:“我小请老先生一顿。”

  常居士道:“我眼睛虽瞎了,心里可是雪亮的。你现时在慈善会里办事,你会长的四少爷,他可看上了小南,要花三千块钱买她去做二房。你是我的朋友,他一定探听出来了的,因为我不肯应成,必是叫你来劝我的吧?我很能原谅你,你捧着人家的饭碗,他要你来,你怎敢不来呢?你就是来了,我知道你也不便对我说。老弟,你别为难,你回去对他说,应成我是不会应成的,可是我女人和那闺女真要嫁姓陈的。我是个残疾,为人向来又懦弱,也没有他们的法子,可是我万念俱空,我就自己了结了。”

  士毅一肚子委屈,全被这位瞽目先生猜着。这还有什么话可说?念他是个孤独可怜的人,也就不忍再和他谈这些话了,便道:“老先生说得完全对,处到这个境地,大家都是没法子。”

  常居士两手捧了一只茶杯,默然了许久,后来就道:“士毅兄,你到我家去,不是看到我家变了一个样子吗?这件事就要了我的命。那个姓陈的小子,也太有钱。有一天,不知怎么高兴了,由我家门口经过,停留了一下,说是我家太脏,说是怕小南有回来的时候,会得上传染病。而且他有时派听差送东西到我家来,看了这破烂的情形,也不雅观。于是就给了几十块钱,让我们把屋子收拾出来。我家那女人,平常叫她打扫这屋子,她一定说是干净人不长寿,又说是越干净越穷,怎样也叫不动。现在小南拿了钱回来,两天工夫,就办得清清楚楚。你想,这把我姓常的当了什么人家了,事情就不能想,越想就越是难过。我这几天,曾想了一个笨主意,觉得街市上的罪恶,总比乡村里多。我若是带着妻女,逃出北平城这个圈子去,也就不怕他什么陈总长陈四爷了。可是我肯走,她们是不肯走的。”

  说着,手拍了桌子,连连叹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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