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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昨事未忘故人羞问病 雌威远播娇女恨污名(2)


  洪士毅这个卧病的医院,余氏是很熟的,因为她曾在这地方,养病有一个月之久呢。她到了医院里,向号房里问明了洪士毅住的房间,就向病房走。遇到一个熟看护,向她笑道:“你不是常余氏吗?倒完全恢复健康了。”

  余氏道:“太好啦,想起你当日照应那番好处,我总惦记着是忘不了。”

  看护道:“你是来看那洪士毅先生吧?巧了,他也是我管的那号屋子。哟!你手绢包里带着什么?你不懂这里规矩,不许自由带了吃的东西进来吗?放下吧。”

  余氏道:“这个我知道,不过我总想在那姓洪的面前,把东西亮一亮,这也好说,我们不是空着一双手来的呀。你通融一下子吧。”

  女看护道:“凭你这两句话,就不是诚心待人,你放下吧。”

  说着,就在她手上将手绢包接了过来,交给了茶役,然后引余氏到病房里去。这虽是个三等病房,陈列了许多床铺,但是士毅睡在最前面的一张床上,所以一进门来,他就看见了。他将枕头叠得高高地,半抬了身向前面看着。他看到余氏进来,不但是脸上不带高兴的笑容,脸色一变,倒好像是很吃惊的样子。可是余氏既进门来了,决不能无故退了回去,就走到床边,向士毅低声问道:“洪先生,你今天可好些?”

  士毅笑道:“劳你驾来看我,我好得多了。这不过是一时的小毛病,不会死的,你们太小心了,生怕我死在你们家里,把我抬到当街放着,现在,我还没有死吧?”说着,就淡淡地一笑。

  余氏听了这话,不由得脸上绯红一阵,向四周看时,见各病床上坐的病人,都禁不住向她透出微笑来。这个时候,自己是辩白好呢,是不辩白好呢?自己倒没了主意了,于是微笑道:“你错了,不是那么着的,等你病好了,我再对你说,你心里就明白了。”

  士毅道:“得啦,过了身的事,就不必提了。反正像我这样的人,交朋友不交朋友,没有什么关系。”

  这最后一句话,说得余氏太难堪了。依了她往日的脾气,一定是和士毅大吵一顿。可是他病了,而且还在医院里,怎能够就在这种地方大发脾气哩?她在极端无可发泄的时候,也就向士毅冷笑了一声。表示着她不甘接受的样子。约摸静止了两三分钟,她将周围病床上的人,都看了一番,就点点头笑道:“你好好地养病吧,再见了。”

  说毕,她就走出病房去了。有几个精神清醒些病人,知道洪士毅受了委屈的那一段事实,又不由得笑出声来。余氏走出了病房门,还听到屋子里面那种笑声呢。她一面走着,一面回转身来,指着房门骂道:“好!姓洪的小子,你这样不识抬举,等着我的吧。”

  她想起进门来,那一包水果,被女看护交给茶役去了,于是四处去找那茶役,找了前后三四重院子,都不见那茶房,她坐在一块沿石上,就大声骂道:“你们这还是行好的地方啦?见财起意,把我手上拿着的东西都给抢去了。”

  她这样的大声音,早惊动了医院里许多人,跑来围住了她,问谁人抢了她的东西。她道:“我带来的一包水果,瞧病人的,女看护不让我拿了进去,不知道交给哪个小子拿走了。”

  就有人笑答道:“没有人要你的,在号房里放着呢,你去拿吧。”

  余氏一拍屁股,站了起来道:“那是呀,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拿回去呀?”

  于是放开大步,一路咚咚地响着,走到大门传达室日,将帘子一掀,把身子钻了进去,看见自己那个手绢包,还放在桌上,一把抓了过来,向肋下一夹,转身就跑。茶房追了出来,喝道:“什么东西?抢了手绢包就走。”

  余氏掉转身来,向门口吐了几阵口沫,骂道:“呸!呸!好不要脸,这是我自己的东西,我不能拿走吗?”

  门房被她吐了一脸的口沫,气向上冲,也骂道:“哪里来的这个母夜叉,这样不讲理?”

  余氏听他说了一声母夜叉,更是气大,对准了门房,向他胸口,一头撞将过来。门房不曾提防,被她撞得仰跌出去四五尺远。余氏自己,也是站立不稳,跌了个狗吃屎,手上的那一包水果,摔出去一丈多远,梨和香蕉,撒开了满地。门口的车夫小贩,早是哈哈大笑,围成一团,余氏恼羞成怒,爬了起来,又直扑门口,打算再去打他。这就早惊动了门口两个岗警,跑了过来,将余氏揪住,喝道:“这医院是病人养病的地方,哪里容得你这老泼妇捣乱,跟我上区子里去吧。”

  这两个警士,不容分说,将她拖到警署去了。

  她到了警署,自然也就软化了,经过了署员盘问一次,拘役了六小时,也就把她放了。她心里想着自己是个要强的人,被警士抓去关了半天,这是很扫面子的事,只好吃了一顿闷亏,回去并不敢作声。可是这个经手案件的警士,恰好与新闻记者有些联系。到了次日,这道消息传了出来,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大登特登,大题目是泼妇大闹医院门,小题目记得清楚,乃歌舞明星常青之母。偏是内容记得有些错误,说她是到医院里去探视洪士毅,洪某是捧常青最力之人。社会新闻里面,唯有明星的事情,是读者最感兴趣的,所以也就传播得很广。杨柳歌舞团的人,对这事有切己的关系,当然,大家都哄传起来。

  次日早晨,小南起床之后,梳洗完了,走出房门来,第一便是老妈子见了她,抿嘴微笑,随着听差见了也微笑,女伴见了她微笑。小南先以为自己脸上有了墨迹,或者衣服上有了什么东西,可是仔细一看,都不曾有。自然,她就要去找她最靠得住的王孙干哥哥来问了。她怀着鬼胎,跑到王孙屋子里来,只见王孙板着面孔,正正端端地坐在他自已床上。她笑道:“王,你瞧,这不是怪事吗?今天早上,大家都瞧着我笑。”

  王孙鼻子里哼了一声,冷笑着道:“人家还不该笑吗?这笑话可就大了。”

  常青自从认识王孙以来,并不曾受他这样的藐视,今天拿了笑脸来和王孙说话,王孙竟向人报之以冷笑,这里必有重大的缘故,也就不由脸色立刻向下一沉,靠了门框站定,望了他道:“你说这话什么意思?”

  王孙将床被上放的几张报纸,拿起来向上一举道:“你们家又闹了笑话了。你们家闹笑话不闹笑话呢,我倒管不着,可是这报上登的话,未免太让我难堪了。”

  小南道:“你这话说得我好个不明白。我家不过是穷一点,有什么可笑的?你又说闹笑话不闹笑话,你管不着,那么,你怎么又说闹得你很难堪呢。”

  王孙绷住脸对她望了一会子,才叹了气道:“谁叫你不认得字呢?让我来拿着报念给你听吧。”

  于是连大小题目在内,将那段新闻,完全念给小南听了。念完了,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:“我真想不到,你还有个捧客,不让我们知道啦,怪不得你趁着人家不注意,就向家里一溜,原来是到家里会你的爱人去啦。”

  小南被王孙诬赖她有爱人,她并不生气,唯有诬赖洪士毅就是她的爱人,她却受了真的侮辱,凭她现在这种人才,只有坐汽车,穿华服的人,才可以算是她的捧客。洪士毅穷得那种样子,连一件好看的长衫都没有,如何可以和她做朋友,假如认他做朋友,那么,自己也就是一个没有衣服穿的穷女孩子了。在王孙面前,露出这种穷相来,那可让自己大大地丢面子了。可是这件事已经登报了,不但是载明了自己受洪某人的捧,而且母亲是个泼妇,大闹医院,闹得全北平的人都知道了。这一番羞辱,如何可以洗刷下来呢?想到了这里,不由得哇的一声,就哭了出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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