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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义军共图大事 投河殉情侣各有千秋(7)


  说话时,船上一阵军号声,三只船离开码头。这炮船正和龙船差不多,除了后艄舵舱而外,其余的舱篷是油布搭的,划船时敞了篷,全舱两边都可以划桨。这时炮船移到河中心,除了划桨的人而外,其余的黑衣人向两边的河岸而立,各各举手向欢送人行永别礼。三只船上的军鼓军号奏着悲壮的调子,催了船只顺流而下。两岸的人,有的想起端节竞渡时候组织拉拉队的情形,也就二三十人一群,沿着两岸高声呐喊,跟了下去。

  淑芬站在这里看着,呆住着都不能作声了。许久,才问淑珍道:“这是敢死队第二队,还有第一队呢?”

  淑珍还不曾答话,旁边行路的答道:“第一队吗?那是我们安乐人的光荣,全军覆灭了。”

  淑芬看那人,是个老者,就不避嫌,向他问道:“老先生,怎么是安乐人的光荣呢?”

  那老者道:“这第一队敢死队是在西平乡下组织的,队长是前任西平县长,是我们安乐人。”

  淑珍、淑芬同时惊讶起来。淑珍道:“什么?前任的县长?是曾伯坚吗?”

  那人道:“哪还有第二个呢!这件事谁不知道呀?”

  淑珍姊妹听了这话,真个魂飞天外,都瞪了大眼睛望着那人。那人倒不知什么事错了,把两个姑娘闹成这样子,在人丛中一转不知去向了。淑芬定了一定神,就向淑珍道:“据我看,这件事不会假的。但是城里人人皆知,何以我们就一点不知道呢?”

  淑珍道:“也许是人家故意瞒着我们。不过我想了想,敢死队第一队全军覆没是一件事,有没有伯坚在内又是一件事。上半截消息大概不会假,下半截消息我们应当再打听打听。”

  淑芬慢慢地走着路,走到一棵杨柳树下,那拖着很长的柳条在头上拂来拂去,自己也懒用手去扶它,手撑了树干低了头望着地上的青草,很随便地答道:“大概是吧。”

  淑珍道:“我们赶快回去打听打听吧。”

  淑芬用脚在地面上踢了青草头子,似摇不摇地摆了几摆头道:“我在这里站一会儿。”

  淑珍虽是临事很能机变的人,到了现在也是心绪很乱,不知怎样才好,也是怔怔地望了淑芬。远远地只见袁学海带着李发东张西望的在人丛里钻,也许是找自己来了,便迎上前叫道:“爹,我在这里呀。”

  袁学海一回头看见了她,将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,皱了眉向她道:“你这两个孩子,怎么这样的大意!不声不响地走到这地方来。”

  李发也笑道:“我真吓一跳,以为两位小姐也跟着从军去了呢。”

  袁学海见淑芬靠着树干站着,并不作声,心想:“莫不是她姊妹二人在路上又拌起嘴来。”

  于是向淑珍看看,又向淑芬看看。淑珍也猜出他的意思来了,便道:“爹,我问你一句话,你要实说。伯坚是不是还在世上?”

  袁学海突然被她这句话问住了,顿了一顿,瞪了眼睛望着她道:“你这话从哪里听出来的?”

  淑珍道:“现在满城的人,谁不知道?我问你,你得了这个消息,怎么不告诉我们?”

  袁学海道:“我也是前天才知道。并非我不告诉你们,只因仲实对我说过,你们年纪轻轻的人,性情暴躁,怕说出来了有什么变化,所以忍耐住了。至于详细的情形,我也不大知道,你们去问仲实吧。”

  淑珍对她父亲,本是一句冒诈的话,不料她父亲说出来,果然伯坚是殉难了。望了父亲,两只眼睛眶里饱含着眼泪,不是这地方人多,简直要哭出声来了。淑芬依然是低了头靠树站着,并没有作声。李发道:“二位小姐,我们老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,先回去吧。这件事还瞒着老太太呢,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,那还了得啊!”

  淑芬停了许久,才向袁学海道:“伯父,我仔细想了,伯坚不是为我,或者不至于落这样一个结果。但是……”

  说着又看了淑珍,才道:“我很对不住妹妹,我很爱他呀!他现在为国死了,算没有受我的累,玷污了他的人格。只是我失爱了,而且我想到我被拘留的那段事,我太没有勇气。我不能为国尽力,我也不能为爱人尽力了。我应当自杀,来洗除我自己的污点。要不然,我两三年来到处嚷嚷爱国,那不是欺骗人的话吗?”

  袁学海皱了眉道:“嗐,不要发什么牢骚了!人死万……”

  这句话不曾说完,只见淑芬如疾箭离弦的一般,向河岸下飞跑了去。袁氏父女看了,作声不得。及至第二个感想来了,她这是自杀,如何可以不救?马上大喊起来。只听得水声哗啦一阵,淑芬由水旁直扑到河中心去,那河面上的浪纹,被人身体分开来,成了个很大的锐角。这一下急出袁学海的话来,喊道:“有人投河了,快救命呀!”

  自己口里说着,也就向河岸下跑。淑珍一把将他的衣服拉住,口里喊道:“爹,你不会泅水,你怎么能向那水里跑呢!”

  李发也大喊着道:“跑不得,跑不得!”

  他们一阵纷扰,岸上已经有会泅水的,看到河中心有个女子在波浪里翻腾,顺着水势,只管向下流去。然而虽是会泅水的人,可也不敢泅水到水中心去,找了河边上的小船,手忙脚乱就向河中心划来。但是一个丝毫不懂水性的人,又是决计自杀的,在水里能够挣扎多少分钟?所以当这小船划到河心的时候,投水的淑芬女士已经没有了踪影。她鼓动水花的所在和别处的水面一般,被风掀起那高不到一尺的浪花,顺流而去。许多小划船抢到波心,船上各用篙子在水里乱捞,哪里找得一点痕迹?

  袁学海先是吓呆了,这时见已挽救不及,手指着水里,跳起脚来大哭。淑珍真也料不到淑芬这个聪明人一时想不开,竟会投河自杀。两手掩了脸,也号啕大哭。看热闹的人,十有六七停没散,这时又将这里主仆三人围拢起来。多事的,不免问长问短,袁学海一面哭着一面报告:“淑芬是曾伯坚的未婚妻,因听到丈夫阵亡了,所以投河殉节。”

  大众听了这话,都赞不绝口。热心的人,一面来劝着,一面代他们雇人打捞尸首。

  袁学海看淑珍只管呜呜咽咽哭着不肯停止,深怕再出什么意外,勒逼着她和自己一路回家去。淑珍一路走着,怕街上有人围着,勉强忍住了眼泪。回家以后,走进卧室向床上一倒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心里想着:像她这样,却也不失恋爱真义。自己在这半个月以来,对她只是冷嘲热讽。她无论如何忍受着也不肯回驳,原来她是预备了这样最后一着棋的。假使自己不那样讽刺她,或者不致于逼得走上这条路。越想越悔,哭得非常之伤心,竟病倒了。

  这一件事,是在河岸上发生的,又在群众欢送敢死队以后。倾刻之间,已传遍了县城。有些好奇的人竟特意走到袁学海家的门口来,看看这人家出了这种女子,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曾袁二家的声望,立刻增高了无数倍。有人知道袁家是姊妹三角恋爱的,更当为爱国事情中一幕曲折的惨剧,闹得无人不谈起来。淑珍在床上躺着有一个礼拜,说是病不是病,说是神志昏迷也不是神志昏迷,只是懒洋洋的,没有法子起来。外面闹得那样满城风雨的爱国情史,她是丝毫也不知道。

  这个时候,伯坚的许多同学发起了个追悼大会。同时,淑芬的尸身早已捞起收殓,也就在这日举行公葬礼。这些同学的人,对于淑芬,当然是为伯坚的缘故,爱屋及乌,可是也以为她真是个解得爱情,尊重人格的女子,附带的追悼一次,也不为过。所以他们就择了伯坚淑芬双双被拘的那个财政局,做追悼会场。这个消息袁家人也用不着瞒了淑珍。所以到了这日,她勉强地挣扎起来,穿了一身黑衣黑裙,也要到追悼会去。

  袁学海已经知道外面消息,恐怕姑娘到那热闹的会场上去了,会引起多数人的注意。因之当淑珍穿好了衣服的时候,他口里衔了一枝雪茄背了两手,缓缓地走进前来向她微微皱了眉道:“看你这样子,大概是要到追悼会去。但是你已够伤心的了,到那种悲惨的地方去,你更要难过,我看……”

  淑珍脸色一正道:“爹,你这是什么话!就是一个平常的朋友,到了这个时候,也应当去追悼一番,况且一个是我的姐姐,一个是我的表哥,我倒躺起来不去参与不成!”

  袁学海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出来,看到姑娘的态度如此激昂,有话又不敢直说,只是将两道眉紧紧的皱着,两道眉峰几乎要皱到一处,口里含的雪茄很久的时候,才喷出一口冷烟来。淑珍如何识得出父亲是为了外面的传说有所踌躇?所以她也并不再等父亲的话,竟自走出大门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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