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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义军共图大事 投河殉情侣各有千秋(4)


  伯坚因他如此反问,就无话可说了,便望了淑芬带着笑容道:“我给你介绍介绍,这是我舍弟仲实。”

  又向仲实道:“这就是淑珍的姐姐淑芬女士,我们都是表亲啦。我们由西平来,始终是在一处的。”

  仲实听了哥哥的话,又看他两人这副情形,心中就明白了十之八九,因点头道:“那就好极了!可以请这位表姐去见母亲报告一切,你直接和我一路到第十中学去。你若把被捕的经过报告出来,一定博得大家盛大的欢迎。快走吧,回头赶不上大家。”

  伯坚怎能道不跟着兄弟去?回转头低声向淑芬道:“你看怎么样?”

  淑芬道:“可以的,不过我希望你早些回家来。”

  仲实见淑芬答应了,立刻挽了他哥哥一只手,掉转身道:“走吧!”

  伯坚勉强站定了两分钟,交代两个义勇军和淑芬几句话,匆匆地就走开了。

  一路行来,正碰到仲实几个同学,他们看到伯坚也在一处,都知道他被捕这件事的,就噼噼啪啪鼓起掌来。伯坚看到这样子,心里自是十二分高兴。可是想到自己在被拘留时候软化的情形,倘若让人家知道了,不但是没有人欢迎,也许还要受人家的指摘呢。心里如此想着,一阵阵的热气直烘上脸来,连耳朵都是烧着的。仲实是个好事的人。自己虽然是个义勇军的副指挥,但是一晚上的虚兵恫哧,就把敌人轰走,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恼,这还不足为奇。自己哥哥曾被敌人捉去,以一个赤手光拳的文人,不为权威所屈,奋斗着自己救出生命来,这真是个勇敢之士。所以当着大众鼓掌欢迎的时候,他那个穿了军服的胸脯子,格外是挺得高高的。看看同学又看看伯坚,这一分得意,就不必说了。他退后一步,和伯坚并肩走着,低声说:“老大,你看,民众是这样的欢迎你,人生在世,不应该这样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吗?我说句不吉利的话,假如你死在手里,那还不是全国皆知吗?”

  伯坚的脸早已红破了。兄弟这样一抬他,不但是两脸发烧,心里也就像小鹿乱撞一般,那颗心几乎由腔子里跳了出来。他什么也不能说,只是低了头走路,面子上不住地放出苦恼的笑容来。可是看他那两个眼睛眶内,似乎含有两汪水,几乎是要哭将出来。仲实握了他的手,轻轻地道:“你怎么了?乐极生悲吗?”

  伯坚想了想,就点了点头。仲实依然握住了他的手道:“老大,你镇静点罢。你在敌人手里时刻有生命的危险,你也很坦然地过来了,怎么人家欢迎你的时候,你这样的心神不定呢?”

  伯坚将仲实的手紧紧反握着。望了他道:“仲实,你是个好男子,我哪比得上你。我的心绪太不安静了,你让我回去罢。我不能再受民众的欢迎了,民众越是热烈地欢迎我,我心里越难过。这样下去,我非……我非……非死不可呀。”

  仲实道:“真的,你热血沸腾,乐极生悲了。但是你必定镇静着把你被捕的经过宣布出来。你要知道,这不是要你出风头,为了有这种事情好去刺激民众的情感。我们当义勇军的人,经济、武器,全不行。所以拿去打倒敌人的,就是这民众的锐气。我们只要可以鼓励民众的锐气,什么法子好,我们就用什么法子。为了国家,我希望你去。”

  仲实这样一篇慷慨的话,逼得伯坚实在不能不向前了,便点着头,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,高声道:“好的,我和你一路去讲演吧。”

  他说的话声音响一点,在身后跟着的一班同学,噼噼啪啪又鼓起掌来。说着话,已经到了第十中学的大门口。那情形完全和往日不同,可怜那许久不敢露面的国旗,这时已高高地又悬着在大门口,八字照墙上,白纸上写着斗大的红字,乃是:“我们用热血救回祖国来。”

  这国旗之下,人就如潮涌一般向大门里拥了进去。仲实老远地就指着向伯坚笑道:“只看这种情形,值不得我们兴奋吗?”

  只在这时,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青年,端了一条板凳,挤着在人群中放下去,他站在板凳上,脱下头上的平顶草帽,在空中招展着,口里喊道:“诸位,诸位,不要乱,我报告几句话!”

  大家因他大听喊着,就都站住了脚,昂起头来望着他。他喊道:“我们都知道这回起事,义勇军十个副指挥里有位曾仲实先生,可是你们不都知仲实的令兄伯坚先生,更是一位志士!他让敌人捕去了关起来,无论怎样地势迫利诱,他总不屈服。敌人看到他有骨骼,也就不忍难为他。这岂不是我中华民国的好青年吗!现在曾氏兄弟来了,请大家闪出一条路让他们进去。而且我们更当喊三句‘欢迎热血男儿’的口号,欢迎二位曾先生。你们看,那就是的。”

  说着,高高地用手向曾氏兄弟俩一指,真是群众心里容易受着感动,立刻便向两边一分,闪出一条人巷,那大众的目光也就同时向曾氏兄弟身上射来。仲实满脸红光,自挺了肚子笑嘻嘻地向前走着;伯坚为了大家的热烈空气所薰蒸,也就壮着胆子紧随着他后面走了进去。

  这个学校里面,满坑满谷都是人,屋子里,屋子外,没有一点空隙。后面由大门口跟进来的人正高呼着欢迎的口号,声震霄汉,大家都不由地回转头来望着,可是伯坚心里总是慌乱着镇定不住。这样的呐喊欢迎声,仿佛就聚着几百尊大炮向着他良心上进攻,糊里糊涂地不觉跟仲实走到里面一片大操场上。操场中间,搭了个无顶高台,台面前有一根高旗杆,上面挂了国旗,在半空中被风吹得呱呱作响。台底下,许多举着高低的小棍子,摇摆着小旗,也是风吹得呼噜有声。

  这空场中,只是这些人影和旗帜,便觉得空气紧张,另是一番境界。那讲台上,却有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演说,他前半段说的是些什么并不知道,但是现在所说的,就异常的激昂。他道:“这种汉奸,替我们中国人丢尽了脸!若是留着他们,不但是我们全县的污点,简直是我全国人的污点。我们若不是昨天已经起义,迟了三天,他们的自治会成立,正式组织成功,就有许多事要受他们掣肘的了。对于这种人,我们应当怎样办?”

  台下的民众手里摇着旗子大喊起来,也听不出别的什么字,只是说“杀呀杀呀”。伯坚听到这种喊声,立刻脸上变成苍白的颜色,掉转身来就想抽身向后退去。只是兄弟紧紧地站在身边,果然走开,兄弟必然大为诧异,只得勉强镇定着靠了他兄弟站着。那台上的人喊道:“这种汉奸,究竟有多少我们不知道,但是在文件里面找出了有他们的名字的……”

  伯坚只觉一阵热气攻心,头重脚轻,鼻子里哼了一声,人就向后倒了下去。仲实连忙挽扶着他道:“哥哥,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

  伯坚勉强站了起来,回转身就走,只看他那跌跌撞撞的样子,如喝醉了酒一般,决对不是没有原故,也只好让他走,紧紧地跟着,到了学校后面没有人的地方,他才站住了脚。仲实拉住了他一只手问道:“哥哥,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发了疯了吗?”

  伯坚变着脸色,不住地喘着气道:“我不但是疯了,我快要死了。”

  说着又喘了一阵气,才道:“兄弟,我非常之惭愧。民众在那里骂汉奸,犹如尖刀刺了我的心一样!”

  仲实吓得面色如土,瞪大了眼睛向他道:“什么!你是汉奸?”

  伯坚道:“我不是汉奸,但是事实所逼,我惹有很大的嫌疑。当我被敌人拘捕的时候,他们用非人的待遇逼我在一张自治会宣言上签字。我为了那个袁女士,不能不留着生命保护她,而且我看那宣言很是空洞,不会有什么实效,所以我就大了胆子在那上面签了个字。至于将来能生出什么问题来,我自己也是不知道。但是在那上面签字的人,大概都可以说是汉奸,我和他们在一张宣言上签字,不等于是汉奸吗?现在民众对我这样欢迎,我良心上实在忍受不住,我只有牺牲我这条生命,来洗除我的耻辱了。你不用拦我,我这就走。”

  仲实正在热血沸腾,爱惜名誉的时候,听说哥哥做了这种事,也不由地怒火如焚,将拉着哥哥的手向下一摔,瞪了眼大声喝道:“我真不料你会做出这种的事来!你有脸见同胞吗?”

  伯坚向仲实半鞠着躬道:“兄弟,你说得是。我不但没有脸见同胞,就是生我的母亲我也没有脸见她。我这回去,一定牺牲性命,做出一件光荣些的事来。但是我签字那件事,假使社会上还不知道的话,请你务要和我隐瞒住了。”

  说毕,向兄弟面前垂头站着,将两手只管去卷自己的衣裳角。仲实也不答他,也不安慰他,鼻子里一吸一呼却是嗡嗡有声。伯坚将胸脯一挺,昂着头道:“不用你说,我是很惭愧的,我若不是很惭愧,能向你说出这些话来吗?走了,再见吧!兄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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