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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从容艰一死丝柳情长(9)


  她说到这里,两行眼泪由脸上挂了下来。伯坚本来就心里软了,再看到淑芬如此凄楚可怜的神气,更是强硬不起了,便向前握了她的手道:“你不必难受,我为了你起见,一定想法子来奋斗。但是我果然不死,总还要在社会上做人,多少要顾全自己的人格。只要不至于在社会上混不出去,我总可以受些委屈。”

  淑芬对于他说的这些话绝对不理会,只把两行眼泪牵线似地向下流着。伯坚在身上摸索一阵,并没有手绢,就捏住自己的袖头在她两只眼睛上揉擦了一顿。淑芬将脸偏到一边去,并不作声。伯坚站在她面前许久,没有了主意。呆了一会,又走到桌子边,将那张文稿拿起来看了看,点点头道:“若是粗心点的人,麻麻糊糊也就过去了。其实这种宣言果然空洞,我就签上一个字,不见得有什么便宜给人。”

  在他这犹豫的期间,不觉又过了二三小时,不但是渴,而且肚中饿得难忍了,自己也就坐在桌子边,用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头,在那里呆想。只在这时,房门连连敲了几下,然后吴信干带着两个便衣人推门进来。他们除了把茶壶饼干依然提了进来之外,另外还有两个九寸碟子,分盛着桃酥蛋糕。一股香味,自然而然会传到鼻子里来。他将饼干筒子打开,又斟了两杯茶放在桌上,然后才把那张等签字的文稿拿在手上看。淑芬见茶杯放在身边,以为是给她喝的,端起杯子正待要喝,那两个和他同进来的人各抢上前,分别按住了伯坚和淑芬。吴信干微点着头道:“曾先生,这不怪我直到现在为止,你还不曾在这稿子上签字,他们要翻脸也是理之当然吧。”

  伯坚本不曾想喝茶,只是眼见他斟茶之后,茶杯又放在面前,热腾腾的那股子香味,真是向肺腑里直钻,因向吴信干道:“我们不是那样强暴的人,你若是不许我吃喝,当然我就不吃不喝。可是把这两位随从捉住我们,就无论什么谈判我也不好接受。”

  吴信干向那两人望着,丢了一个眼色,又把头摆了一摆,于是这两个人不再按住,松手就走了。

  吴信干在伯坚对面桌子上坐下的,他拖着椅子,靠近了他一点,低着声音道:“你这人为什么这样的想不开?你就是有什么困难,觉得不能办,现在落得吃点喝点,救了性命再说。以后你恢复自由回家去了,你愿意怎样办就怎样办,无论哪方面,也不能派人老在你后面监督着。现时你关在这里头,高谈气节那不是白费气力吗?”

  伯坚道:“依你说,我是不必考虑,就老老实实地签字了?”

  吴信干说到这里,就不必和他说什么了,只是望了他二人微微地笑着,同时将眼睛瞟着那两杯茶和点心,以防他二人伸手去拿。淑芬到了此时,更是难受,索性将胳膊在桌上横着,伏在胳臂上睡。伯坚眼看桌上吃喝全有,只差自己一句话,不能到嘴,而且肚子里如火烧一般,直冲到嗓子眼里来。两只手几次打算伸上前,把茶杯拿到手上来,可是看到吴信干在注意地监督着,料是不能到手,自己又很严厉地将自己禁住着。吴信干偷眼看他手上欲举又止的样子,心里有数了,却把一杯凉茶向地上一泼,然后提起茶壶水,慢慢地向杯子里斟着,斟满了一杯,端着坐到一边去,放出那逍遥自在的样子,很斯文的喝了起来。伯坚看他喝茶的神气,分明知道他是故意做出这种样子来,勾引起别人的馋性来的。本待不去理会,无如嗓子眼里几乎干得要裂开缝来,若不喝点水下去,连肌腑都要发烧了,只得微低着头,闭上了他的眼睛。

  吴信干一人很自在地将那杯茶用嘴唇皮呷完,然后放到桌上,高高地提起茶壶来,又向杯子里斟着一杯。伯坚虽是低了头闭上眼睛,那耳朵可是管事的,那茶斟到杯子里去,隆隆作响,使人连续着想到这茶是什么滋味。这在平常,不过咽下一口涎沫,然而现在满口的津液都干了,只是嗓子眼里抽了一阵风不觉睁开眼来向吴信干再看,他却端了满满的一大杯茶,仰着脖子,咕嘟一声喝下去了。伯坚看到了,恨不得抢了桌上那把茶壶,两手捧了就喝,可是在事实上是办不到的。再看淑芬时,伏在手臂上,已是昏睡过去了,因向吴信干道:“好吧,我依了你。”

  吴信干道:“你答应了签字吗?”

  伯坚望着他哼了一声,又点点头,可是他并不说话。吴信干于是将桌上现成的笔和墨盒铺好,用笔蘸着墨,弯了腰笑嘻嘻地送到伯坚面前,点头道:“请你写上吧。”

  伯坚望了那笔,待不接也是不行,因为吴信干已将笔塞到他手上来了。他只好拿了那笔在手,待要起身到桌子边去蘸墨,吴信干就伸手将他微拦着道:“墨早已蘸饱了,只写三个字的姓名,不必费那样大事。”

  伯坚捏了笔在手上,依然还是踌躇着。吴信干把他的手扶了起来,两手取过桌上的那张宣言,托着送到他面前,笑道:“你还考量什么?”

  伯坚一横心,提起笔来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在许多人的名字后面签上了字,然后身子倒着,靠了桌子背。吴信干两手捧了宣言,还偏着头将签字看了一看,似乎在审查那签字的笔迹有没有故作毛病之处。看了两遍之后,他脸上放出笑容来,将宣言折叠着,在身上收下,笑向伯坚道:“行了,行了。这桌上的东西你随便请用吧。”

  于是连连伸手向桌上指着,伯坚知道是可以随便吃喝,不过突然得了这种自由,倒是反有些拘束手脚,不便贸然就吃喝起来。手试了几试,还未曾举起。吴信干笑道:“你那笔可以放下了。”

  原来伯坚在签字之后,只管出神,手上捏着笔都已忘记了。这时吴信干将他的笔接过去,点着头道:“你随便用茶点,我暂时告别。”

  他又替这里反带上门竟自走了。

  伯坚见屋子里没有第三人,再也隐忍不住,一伸手端起茶杯来,就向嘴里倒将下去。左手将杯子送到口边去时,那只右手已经摸着茶壶待要再斟。淑芬分明是睡着了的,到了此时也自然地醒了,抬头看见伯坚喝茶,她也抢着喝了面前那杯茶,再伸出杯子来,向伯坚接着要茶喝。伯坚因为两人都要,来不及向杯子里倒,嘴对了茶壶嘴,“哎”的一声吸了一大口茶,这一大口茶差不多就喝了大半壶。淑芬虽瞪了眼看看他,很不愿意,然而也原谅他实在是渴了,便用茶杯子碰了碰茶壶,笑道:“你不能一个人喝呀。”

  伯坚便向杯子里斟上一杯,淑芬的杯子刚靠住嘴唇时,伯坚又把茶壶嘴子对了嘴叽咕几口,不到了分钟,二人已把这壶茶喝完。自己也说不上是何缘故,自然会有了精神。碟子里那黄澄澄的蛋糕,拿在手上其软如棉,两人嘴里也许连甜味都没有觉察出来,已是把一碟子蛋糕完全吃下去了。接着淑芬又伸着手到饼干筒子里去,抓起一把饼干来,伯坚也就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道:“别忙,别忙。我们已经是饿得半死半活的人,这样乱吃,吃得过分了,也许更要出别的毛病,还是从容点来吧。”

  淑芬皱了皱眉毛,便缩了手回来,叹口气道:“我长这么大,还没有像这样抢着吃东西过呢。”

  伯坚也没说什么,跟着叹了一口气。可是二人望了好吃的,默然对坐着不动,自己想来,也觉不近人情。所以不到二十分钟的工夫,他倒比淑芬先动起手来,伸到饼干筒子里去,抓了一大把饼干出来,先箝了一片放到嘴里,指着向淑芬道:“你可以慢慢地吃一点。”

  淑芬不等他劝时,已经将手按到饼干上来,等着伯坚说“慢慢”吃时,她已经在嘴里咀嚼着了。吃既开了端,二人也就万万按捺不住。你来我去,只管箝着吃,直待将这盒饼干吃过了大半筒子,二人才觉得肚子里各已饱满,停止了不吃。那懂事的兵士倒也雪中送炭,却在这个时候又提了一大壶热茶进来。他扶着饼干筒子,看看里面还有不少,也不说什么,脸上带着微笑竟自走了。淑芬站起来斟了两杯茶,忙着递一杯到伯坚面前,自己然后才斟一杯喝着。但是他两人昨晚怒火如焚地闹了一宿,不曾睡觉,这时吃也吃了,喝也喝了,别的无可思想,便只有补足未睡够的觉。两眼渐渐撑持不开,人就有些头脑昏沉起来。伯竖站起身两手伸了个懒腰,向淑芬道:“我先睡些时候,那吴信干有什么事来纠缠你,你再叫醒我吧”。说毕,向床上一倒,将身翻转了两下,人就睡着了。

  他倒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,睁开眼睛看时,淑芬蜷伏着身体,缩在他脚头睡了。再看窗户外,一片金黄色的阳光涂在白粉的照墙上,分明是太阳已经偏西了。因坐在床上揉擦了一会儿眼睛,然后走到门边,由门缝里向外张望着,他就是这样在门里悄悄地举动着,门外已经得了消息。先有人送进一盆水来,盆上盖了轻松雪白的毛巾,香气扑扑的。后面跟着一个佣人,两手捧了许多玻璃瓶子料器缸子放到桌上来,伯坚看时正是香粉雪花膏之类。一个男子洗脸,何需要这些东西?自然是为淑芬预备的。可是同时那个人又送了一盒保险刀进来,预备作修面之用。从此以后,有两个伺候的人就不断地来送这样送那样。随着淑芬醒了过来,洗脸的时候看到有些化妆品,许久的日子没用过,少不得抹一层雪花膏又扑些香粉。一个女子经过几次蹂躏,虽是绝色美人也不会好看,反之一个经过磨折的女子突然修饰起来,也就分外的觉得美丽,这时淑芬洗了脸,梳过了头发,脸上再用香粉一抹,自然露出几分艳丽来。伯坚坐在她对面,向她脸上端详了许久,微笑道:“现时你身上不感到什么痛苦了吗?”

  淑芬道:“还有什么痛苦?吃也吃了,喝也喝了,就坐着这里等死吧。”

  伯坚道:“还等什么死!我们都在人家宣言上签字了。唉,若是我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自己解决了。只是为了你……”

  说着这话,望了淑芬的脸色。淑芬微低了头向他望了一眼,无甚可说,又把头低了。伯坚微微叹了一口气道:“事到于今,还有什么话说?假如他们把我放了,我们只有远走高飞,免得本县人知道我签了字,来唾骂我。”

  淑芬道:“我不是说过了,那宣言很空洞的吗?”

  伯坚背了两手,在屋子中间来往踱着小步子。淑芬道:“这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
  说着向伯坚微微一笑,然后又站起身来挽了伯坚的一只手,拉他在长椅上一同坐下。她右手由伯坚脖子后伸过去,扶了他的右肩,左手握了他的手,却把自己的头向右偏着靠在伯坚的左肩上。伯坚凝神了许久,将脸擦着她的头发,从容着道:“这也不怪你,只恨我意志不坚定。事情已经做错了,悔也无益……”

  二人都不说话了。二人紧紧地搂抱着就这样呆坐。只听到房门外有人连连敲了几声响,二人松开,门推开着,却是那吴信干笑嘻嘻地进来了。他先笑道:“你们都吃饱了吗?”

  伯坚首先点点头,淑芬抿着嘴微笑着。吴信干端过一把椅子,靠近来伯坚坐下,低声微笑道:“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这地方,在中国政府是永远拿不回去的了。”

  伯坚心想:“这何以就是好消息?难道我们希望这土地永远不挂中国旗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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