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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从容艰一死丝柳情长(6)


  那吴信干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,藏在一副大框眼镜里向二人射着,微微一笑,好像已经看破了他们这里面的行径似的。伯坚只当不知道,低了头不作声。龟谷发出虾蟆叫的笑声,向伯坚点着头道:“再会了。”

  说毕,拿了帽子弯腰出门而去。

  吴信干顺手掩着门,点点头在伯坚对面椅子上坐下。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,先敬了伯坚一根,然后自己放在嘴里一根,又把一只很精致的打火匣子掏出来,先打着火和伯坚点了烟,然后自己架了大腿坐着点了烟抽将起来。伯坚心里也是二十四分不耐烦,借着抽烟的工夫也正好解解烦闷,所以也就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。伯坚心里便想着:“做汉奸的人我以为必定是五官不正的,然而看这位吴先生却是何等漂亮!一个人这样的讲求外表,心里肮脏到什么程度自己倒不去管!这可有点奇怪。我总要仔细研究研究,看看他脸上到底有什么异相没有?”

  吴干信见伯坚对他如此注意,他却只当不知道,依然很镇静地坐在那里抽烟伯坚看他的态度很是自然,便望了他道:“据龟谷先生说,有话托你告诉我。不知道什么事?为什么他自己不说,倒又要托老兄转告哩?”

  吴信干微笑道:“这个,老兄有什么不明白?做买卖的有扛客,典押房屋的有中人,不都是这一样的意思吗?未人正题之先,兄弟倒有一言奉告。”

  他说着话,将烟卷由口里取了出来,伸到身边痰盂子里弹了弹灰,身子扭了两扭,腿又抖了抖,然后微笑着道:“我听说先生曾做了几天县太爷,那末那县太爷的威风如何,大概你是知道的。现在又有个现成的县太爷,请你老兄出来担任。照说,一定是驾轻就熟,乐于接受的,不过年轻的人,经验少,利害不分明,好感情用事,不能去仔细考量。”

  伯坚听他这个话帽子,隐隐约约,却不大容易明白,望了他淡淡一笑。吴信于将纸烟用两个指头夹在嘴唇皮里,正着颜色极力吸了一口烟,然后向他呆了眼神道:“我并不是说笑话,只要你肯干,本县的县知事就可以请你担任。”

  伯坚胸脯挺着,突然问道:“什么?”

  吴信干看他眼睛睁得圆圆的,脸色很是不好看,分明有了怒容。他却毫不在乎,又取出一根烟来抽了,微笑道:“安乐县还是安乐县,没有地陷下一块去,安乐的百姓还是安乐的百姓,没有谁多长一个鼻子,少生一只耳朵。不过从前是军阀私人的地盘,现在是抱着世界大同主义,不问谁来统治,只要人民享着幸福,就和他合作。在从前做县知事,不过替军阀做走狗来刮地皮,于今可是求文明政治的友邦,来指导我们走上轨道。我们抱着人类平等的思想,在友邦指导之下,将同胞引上自由幸福之路……”

  伯坚听了他一番话,也不好批评什么,只是鼻子里哼的一声冷笑出来。吴信干察颜观色知道他是不高兴,也将嗓子提了一提,高声道:“无论什么事,为人总要顺潮流。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心高气傲,不去受人家的指导,那就永远做军阀的奴隶,没有翻身的日子。以前中国受外人指导,办得有成绩的事那就很多。单以邮政一件事而论,现在不还是让外人来指导吗?你若是听我的话,出来担任一席县知事,把本县……”

  伯坚摇摇手道:“不用你老哥细说,我全明白了。中国人是亡国奴的资格,要受外国人的统治才有办法。你老哥对于这件事既然是彻底了解,又是龟谷先生的左右手,正好上台试试手段。为什么还一定要我这脑筋顽固,不了解受人统治利益的人去做官呢?这也未免用非其人了!”

  伯坚不批评他的话不对,偏是这样反驳两句,倒弄得他面红耳赤,僵着颈脖子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他静静地吸了两口烟,算他想出了一个答案,便道:“这是龟谷先生的意思,我哪里知道!”

  伯坚淡淡地一笑道:“我倒有些明白。大概是城里这班老绅士不是胆小不敢出来,要不然就是早逃跑了。为着收拾人心起见,总要找个有资格的人出来,才容易摆布老百姓。我是个大学生,又做过县知事,而且是龟谷的学生,在哪一方面都够做汉奸的资格……”

  吴信干听他说话,越听就脖子越红,先还僵着脖子吸了烟向下听着,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,将烟头子向痰盂子里一扔,身子向上站起,瞪了眼道:“干不干在乎你,你为什么指桑骂槐将我挖苦一顿?”

  伯坚也站起来,挺着胸道:“你只要自认你做的事情对,你就向下干去,还怕什么骂?”

  吴信干两只手向下,由长衣下面抄到裤腰带边来,那衣摆在周身卷着,倒成了个细腰大包袱,歪了头向伯坚瞪着眼道:“你不必如此!难道真少了你这样一个暴徒,就不能办事吗?你等着吧!”

  说毕掉身出去,将门向外带上。那门带着轰通一下响,在这响声中充分显出了他那股怨忿之气。

  他二人说话时,淑芬坐在一边,一句话也不能说。她先听到吴信干那些话也觉可气,后来伯坚向他那番痛驳很是对劲,恨不得和伯坚帮个忙,走过去打他两个耳光。现在他走了,淑芬红着脸咬着牙道:“这该死的东西,他也顶个人头,算是中国人养出来的。”

  说时将脚连连在地上顿了几顿。伯坚道:“本来他就恨着在中国出世,你说他不是中国人养的,有什么关系呢?他叫我等着瞧,我就等着吧!”

  说毕架了腿摇曳着斜坐椅上,倒是很安闲的样子。淑芬也是个女英雄,不怕事的。这一次人被拘,虽吃了不少的苦,因为是一个人,不奈别人何。现在和伯坚同拘留在一处,胆子就大了许多,也板着脸道:“不要理他们!是你说过了的,他们无非是势迫利诱,反正我们也是一死吧!”

  伯坚笑道:“还有一层,承他们看得起把我们关在一处,我们谈谈话倒也不寂寞。这比我们那天在饭店里的风味怎样?”

  伯坚问这话时望了淑芬。淑芬噗嗤一笑,瞅了他一眼。伯坚心里也就想着:“一个人被拘留着,还能和情侣在一处,这也是人生少有的事了。”

  心里想着,看看屋里的陈设:有桌椅,有床帐,甚至脸盆、手巾、漱口盂子,都预备得齐全,很可以小住为佳的。他心中如此想着,可是事实上不能恰合他的算盘。自吴信干去后,这房门是紧紧朝外反扣着,在房门外两个武装兵士靠门而立,一步也不离开。茶水固然不曾送来,天色黑了连灯火也不曾送来。伯坚想着:也许是他们大意了。这也不必理会,依然静坐着。淑芬就有点不耐烦了,因道:“怎么办?和他们交涉,要点水来润润嗓子吧!”

  伯坚道:“我们和谁去交涉呢?门口这两个兵又不懂话。”

  淑芬道:“他们不懂话可认识中国字,写个字条子给他看就是了。”

  伯坚道“屋子里漆漆黑的,教我怎样写?”

  淑芬道:“那边能和门口的兵去办交涉吧?假使他不许我们说话,我们就可以要盏灯火和他来笔谈。”

  伯坚道:“怎样着?你非喝茶不可吗?”

  淑芬哼了一声。伯坚自己受点委屈是无所谓的,若是让淑芬也跟着受委屈就很过意不去。只得摸索着走到房门边,将门连捶上几下。门口那两个兵士先还是不理,后来伯坚在里面敲得太厉害了,才有个兵将门向里推着,现出一线灯光来。这光乃是廊檐下悬的檐灯所发出,昏黄中看到那兵士摆了凶狠的面孔,睁了大眼望着人,同时他就向人大喝了一声。伯坚走出去,将右手做个杯子式对了嘴里倒着,像是喝茶,然后再向那兵伸着手。他对于这个要求,并没有答复,猛然伸出两手将伯坚向屋子里一推,将两扇房门依然向外反扣起来了。伯坚黑暗中摸到淑芬身边,握着她的手低声道:“没有法子,你暂忍忍吧。等着那个姓吴的来了,我再和他去说。”

  淑芬也没作声,也没起身,坐在那里没有动。伯坚知道是自己的事做得不大妙,解劝也是无用,也坐下了。黑暗中坐十分钟比坐一小时还要痛苦,没有法子,只得再到房门边去将门又捶上一遍。那兵土这回不开门了,听他去捶着。伯坚昂了头向外面叫着道:“你们要打就打,要罚就罚,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并不理会,这是什么意思!”

  嚷了一阵,听到外面有一阵脚步杂沓之声,门开了,灯光中拥进十几个兵士来,吴信干直了颈脖子跟着那些人一块儿走了进来。有两个提铜框玻璃罩油灯的兵士,将灯提得高高的和伯坚的头一般齐,意思就是要照着伯坚的面色来。一个人在许多人包围中,而且让人用灯来照着,虽不必认为这是一种侮辱,可是那种样子,也就很予人以难堪。伯坚知道兵士不懂话,对他们分说也是无益,就向吴信干道:“足下也是中国人,就算不是中国人,我们也是同色同文同言语的人类,何必这样子拿我开玩笑!”

  吴信干红了脸道:“我先劝过你一顿,好话你不爱听,现在我们奉了命令来的,只有照命令办事。对不住也就只好对不住了!”

  说时,进来的一群兵,就有人掏出绳索,不容分说按了伯坚,先把他两只手背着捆上,然后把两只脚也绑在一处,将人放倒在床上。伯坚只管极力挣扎和乱嚷,他们一概不理。接着他们又把淑芬拉过来,照样地绑了,将她也放在床上,和伯坚面对面地侧身躺着。当伯坚被绑的时候,淑芬在灯光下看着以为有什么危险,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,只是呜咽着哭。继而把自己也绑起来哭也不会,只知道乱叫,身上流出来的汗,比眼泪流得更要汹涌,一身衣裤完全都湿透了。那些人将这双男女放在床上,便放了一盏手提灯在椅上,让灯光遥遥照着。然后又放了一壶茶,两匣饼干在灯光下,这才走了。那吴信干是走的最后一个人,他走到床面前向伯坚道:“你闹得厉害,没有法子,只好委屈你一点。假使你愿意讲和,你只叫着我的名字,自有人来放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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