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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从容艰一死丝柳情长(1)


  上回说到伯坚忘了性命,向着那个押守的X兵碰了过去。这一着险棋,他是一时在气忿头上不曾加以考虑,其实带有刀枪的兵上,决不能败于一个文弱书生手上。他这样一拼,除了情愿流血是没有别的可说了。所幸那X兵正在得意之时,不曾顾虑这样一个书生倒能和他抵抗,所以很坦然地坐在那里。当伯坚整个身子向他胸前一撞时,他支持不住,马上向后倒下来。伯坚不要命了,两只手紧紧地叉住了他的喉咙,骑在他身上既起又落,只管压迫他。那X兵拚命地由土堆上向下面滚,伯坚没有他的气力大,只松一口劲,就让他滚到土堆下。他抢过倒在地面上的步枪,横过枪把子来对着伯坚身上拦腰捣了过来。伯坚打算偏着身子把枪柄让了过去,然而他的枪柄来得更快,在背上正中了一下,两眼漆黑不知高低,人就向土堆下栽了下去,以后的事就不得而知了。

  待他醒了过来,身子已是睡在一张床上,床在一间小屋子里,虽没有什么陈设却打扫得干净。如何到这里来的?初醒过来,还有些不明白。重新闭着眼睛想了一想,把打仗的事想起来了,心里想着:我既没有被那XX打死,当然是有人救了,但不知救我的是谁?如何有这样大的力量可以到X兵手上来救人?伯坚想到这里好生不解。闭着眼睛又重新想了一番,然而这个问题依然可以玩味,寻不出是何道理。不过这次睁开眼来看时,屋子里却有个旧蓝布长衫的人站在床前面,看那样子,好像是个听差。便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?我怎样来的?”

  那人道:“这是龟谷先生家里。”

  伯坚由枕上将头一昂,瞪了眼问他道:“什么,这是龟谷先生家里?是XX人吗?”

  那人答道:“对了。”

  伯坚道:“你自然是中国人了,你姓什么?怎么也在这里?”

  那人道:“我叫王国有,在这里当差。”

  伯坚道:“你觉得跟XX人当差也有面子吗?”

  王国有微笑道:“这可谈不上?我们不过是混饭吃。”

  伯坚轻轻地自语道:“不要叫王国有,叫王国奴吧。”

  于是又在枕上闭了眼想着,再问王国有道:“我是怎样到这里头来的?”

  王国有道:“是龟谷先生带三个人把你用架床抬来的,他说你是他学生”。伯坚道:“哦,不错,我们学校里有个军事学教授是XX人,叫龟谷一义,大概是他。”

  王国有道:“哪,他来了。”

  说着他向前开了房门,跟着进来个人。那人穿了件淡青纺绸长衫,外罩团花大袖纱马褂。他的身材非常矮小,穿了这样宽大衣服有些不贴身,脚底下的双梁头缎子鞋只把长衫的下摆踢着,他头上光油皮上也梳着稀疏的分发,配着嘴边的八字须,倒有些像中国官僚的样子。只是身材太矮小了,只看到一串衣服走路。伯坚想起这人正是龟谷教授,以前他常穿西服军服,倒显得矮小精悍,如今却不知如何改起中国老先生的装束来了。他依然是很客气,行着那X式的鞠躬,弯着几乎到七八十度,露出嘴里灿灿的一颗金牙,满脸堆上笑来。他道:“曾君,大概半年多不见了,不料这里相会。很好,很好。”

  伯坚和他有旧交,而且是他救了性命,这当然对他要客气。就撑着床坐了起来点头道:“原来是龟谷先生,我感谢得很。”

  龟谷走近前一步偏头向他脸上看了看,又操着那不规则的华语道:“大概系没有受到伤,大概系不要紧,你放心这里住,不要紧。”

  他说着话,就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伯坚道:“我是不要紧,只是和我一路来的还有一位女士,现在不知下落如何?”

  龟谷头一伸道:“呵哈,还有一位女士,她也来了?”

  XX和中国人说话,把他们那种助语词提前,往往成为很重的惊叹词,伯坚一时不曾想及,到吃了一惊。问道:“女士便怎么样?不能来吗?”

  龟谷笑道:“倒不是不能来,我刚才看到有位姑娘,送到司令部里面去了。那个人很年轻,是你……?”

  说着便向伯坚一笑,伯坚知道他问话的用意何在,便道:“她是我的亲戚,因为我们在西平的时候一路逃到安乐来,我不能不继续地照顾着她,所以我很挂念她”。龟谷想了一想道:“呵,她是你的亲戚?那不要紧,我可以负完全责任放她出来。”

  自坚心里想着:“我并没有要求你搭救她,你倒先说了。”

  因点着头道:“那就谢谢先生,但是,我呢?”

  龟谷既点着头又摆着,表示他匆忙不及的神气,笑道:“你要什么紧?有我在这里,难道还能让你吃亏吗?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上一两天,让我和你在县公署找个事情。以后我们是自己的人,无论什么事都很顺便,不会受什么约束了。”

  伯坚猛然听了这句话,倒有些莫名其妙,就答道:“龟谷先生,不要误会了!不过因为我闯了祸,不知道有无危险?我要问一问究竟如何?我岂能在这种时候倒托先生和我谋事?”

  龟谷点着头笑道:“自然你不会在这时候让我谋事。不过你在本县总算是个人才,而且我又认得你,我不能不趁机会提携提携你。”

  伯坚道:“现在城里秩序还没有恢复,我只求贵国军队不干涉我的行动,让我回家去看一看,别的事都在其次。”

  龟谷坐在一边只是嘻嘻地笑,接着自己又用手摸了摸脸,那种踌躇不安的样子完全都暴露出来。伯坚看他那情形,似乎也不大正当,只管将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,似乎他这面孔隐藏着一个问题在内。龟谷站起来伸了手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对不住,暂时还请你在这里屈守一时,我自然有法子安排你。”

  说毕他两手抱在怀里,倒向伯坚鞠躬走了。

  伯坚心里想着:“我和他虽曾一度做师生,但是在学校里的时候,彼此感情并不见佳。而且我不曾有一点的要求,何以他见了我极力地安慰。还要替我找机会,这倒有些不解。”

  等龟谷走了,先前那个听差王国有又在房门口站立。伯坚心里似明白这是在一个地方拘留着,走动不得的。但是这里除了王国有又没第三个人,也许可以走了出去,且到房门口试试看。不料他站起来一动脚,那听差就替他将房门关上,把脊梁将门抵着,面向了他道:“曾先生,你还打算出去吗?这可不是玩的。”

  说到这里低声道:“这天井外面就有人拿枪看守着,你难道不要性命吗?”

  说着拉了伯坚的一只手,将他拉到窗户边,向前面努着嘴道:“你看那影壁下不是藏着两个人吗?”

  伯坚在窗子眼里侧着张望,果然有两个XX在那里。倒退两步坐在床上道:“这是把我拘禁在这里了。”

  王国有低声道:“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面子呢!要是照你先生闯的那件祸事来说,也不用审问。”

  又更低了声音轻轻按住伯坚的手,做出那极沉重样子来道:“只要这里的头儿用粉笔在你背上画个十字,就把你关到一间黑屋子里去。一屋子总关二三十人,到了晚上,牵出去就在大门外空地里枪毙了。”

  伯坚听说胸中倒抽口凉气,问道:“难道每天都杀这些个人吗?”

  王国有道:“那看他们的高兴,晚上在黑暗里牵出哪个来,就该哪个倒霉。也许全杀了,也许……”

  他说话忘了神,声音不免大一点,只听到橐橐的皮鞋声,由远而近,回头看时,窗子外一支步枪头子插了刺刀横行过去。他脸上立刻变成苍白色,微弯着腰站在伯坚身边,丝毫也不移动,看他两只眼睛时,眼珠如木核做的死在那里了。伯坚见他惊骇到此种地步,莫明其所以然,也楞住了不能作声。看看窗子外那皮鞋声,依然来往不断,刺刀尖子时而在窗户上晃过来,时而又在窗户上晃过去;伯坚看着王国有时,他只管挤眉毛夹眼睛,意思是教他不要作声。伯坚看到他那仗马寒蝉的神气,不知道危险情形有若何重大,只好默不作声。彼此望了许久,那皮鞋声走开了。

  约二十分钟之久,王国有眼睛望了窗子外,身子向伯坚靠近低声道:“那X鬼真凶,他要听到了我们说什么,拿着枪和刺刀就会向人腿上扎了来,也许几下工夫就可以把人扎死,扎死个人,像扎死一条狗一样。我们犯得上去冲犯他吗!”

  伯坚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做听差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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