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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髅易名将 停骖门巷瓜蔓认英雌(3)


  伯坚看那草丛里时,原来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死尸,因为草丛上有两棵大树,绿荫把地面盖得密密的,所以这几位无名英雄没有经过烈日蒸晒,还不十分烂腐,就引起了这一群饿狗来光顾。大概这几条狗还不是始作俑者,所以草内躺的几位多是四肢不全,军衣军帽撕成许多的小布片,撒了满地。伯坚道:“尚志,我们积一点德吧,叫几个人来先把这里的埋上,省得狗拖了别处去,显着残忍。”

  卫尚志道:“你还是让他们一顺埋过来吧,摊在这战场上的死尸,哪一具看到又不是残忍的呢?”

  二人说着话马已走到那冲锋的斜坡下,便是死人最多的所在,掩埋队也就在这里工作。就是这斜坡的下面,挖了一个周围上丈的大坑,近处的死尸只用锹、锄几拨就滚下坑了。远处的死尸若也是这样办,就会抖得粉碎,因之掩埋队的兵士,只将锄子钩住死人身上的衣服,就地缓缓地平拖,一直拖到坑边去,然后再用锄子向下一推,就自然下去了。这样的工作倒是快当,不多大一会工夫,就堆了大半坑死人,然后一班后死者的弟兄们,锹锄锸子一阵乱下,将土坑四周的砂土向中间乱拥。

  一个拿锄子的兵,一锄子向浮土里掘下去向上一钩,却带出一个人头来,恰好是由左耳朵门下挖进去,右耳朵门下挖出来,人头整个的让一把尖锄穿上了。他笑着点点头道:“朋友,对不住,我不知道土里躲着有人,你的尸身呢?”

  他一面说话,一面倒摇着锄子将人头要摇下来,在这个时候,他两只眼睛向着人头注意起来,一注意之后,太阳晒成黄黑色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苍白,拿着锄柄的手慢慢抖颤着,忽然将锄子向地下一抛,两手蒙了脸“哎哟”一声哭了起来。许多同伴的兵士围着他问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发了疯吗?”

  那人两手抱着头,只管哭着跳着,口里喊道:“惨哪惨哪!”

  卫尚志看到这种样子,未便不过问,就和伯坚一路跳下马来走向前去,连喝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故意搅乱大家的工作吗?”

  大家见官长来了就向两边一分,远远地站定,不敢再作声了。那人虽不乱蹦乱跳,但是他依然捧着头哭。伯坚看他这样子决不是无故搅乱工作,便走向前将手扯住他道:“你不要再哭,究竟有什么事,可以说出来。”

  那人才指着那人头道:“这是我哥哥,这这这是我哥哥呀!”

  说着又哭了起来。伯坚也是富于手足之情的,听了这句话,又看他那种情形,也觉心里受了一种新感触,人向后退了一步,望着那人头沉吟着道:“他是你的哥哥?你现在才知道他阵亡了吗?”

  那人道:“是的,我们兄弟分别了两年多,我只听说他当了兵,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。我们军队里并没有他,这一定他在西平守城,肉搏的时候,冲到这里,让人砍了。要不然我也不认识他,因为他两个耳朵都缺了一个小角,这是最容易认的,他不是我的哥哥是谁呢!”

  说毕,抱了头东西乱跳。伯坚道:“既是你的哥哥,你就在土里把尸身挖出来连着头一块埋上吧。这还总算他死得有灵,到底和你见了一面,让你知道他死了。要不然你一辈子也不知道你哥哥在哪里。”

  那人跳着道:“这样子看见哥哥,我不如不看见他了!打仗,打仗!全打死人家的儿子,坐汽车、住洋楼,可没有别人的分!”

  说着,两手向天上一撑道:“他妈的!我不干了!我……”

  走过来一个排长,伸着手迎面打去,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刮子,喝道:“畜生!你发了疯了吗?你这样说话简直可以枪毙!”

  那排长一面打着那兵,一面可就不住地偷眼看两位官长的颜色。卫尚志虽也觉得那人语言失态,但是他受了很大的刺激,也是其情可悯,便对排长道:“这人大概有点疯病,也不必睬他。把他的哥哥另外挖个小坑,单独埋上就是了。”

  那排长说了两声“是”,就叫了几位弟兄过来,在浮土里把尸身掏出,在大坑边另外挖了一个小坑,把尸身和人头一齐埋上。那人挨了打已是不敢哭出声,也杂在弟兄们中掩埋,但是他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,只是横着那黄黝的粗手臂向眼睛上一揩又一揩,有时揩不及,那眼泪滴入坑内让土来和尸身一齐掩埋上了。

  伯坚呆呆站着,不但忘记了这里有臭气,连这里左右前后都是死尸也不知道了。卫尚志拍了他一下肩膀道:“怎么样?你有什么感触吗?”

  伯坚点一头道:“当然,人心都是肉做的,我们看到这种样子有个不受着感触的吗?我们都有兄弟……”

  卫尚志听他的嗓音已经哽着,把他拉到一边来,背转身就对他微笑道:“傻子,你以为这是礼拜堂、感化院吗?军营里都像你这样见不得死尸,那就偃旗息鼓各自收兵,用不着打仗了。”

  说毕拉着伯坚上马,就离开了这个大坑,顺着城墙远远地绕了战场,走去了大半圈子。伯坚觉得有些头晕,常是举起手来摸着额头。卫尚志在身后看到便问道:“伯坚兄你有些头发昏吗?”

  伯坚道:“你怎么样知道?我怕我有点中了疫了。”

  卫尚志道:“我也是坐在马上极不自然,心里很难过,我们不如回去吧。”

  伯坚道:“公事怎样交代?”

  卫尚志道:“掩埋死尸,这并不是正当公事,马马虎虎就行了。譬如我们打败了还能回来做这项工作吗?”

  伯坚道:“虽然打败了的军队不敢回来掩埋他们的同志,但是打胜了的人占据了城池,得了好处了,能把那换城池的弟兄抛在地上去臭去烂吗?就是不谈那些百姓,土地都是胜利品了,胜利品上让死尸去腐烂发生瘟疫起来,也是对不住自己的事。”

  卫尚志笑道:“不要谈公理了,谈公理最好是回去做老百姓。谈句私话,我们要不回去,也要做换城池的代价了。我们这样子回去,我想师长也不会说我们什么话的。”

  伯坚在大毒烈的太阳底下,实在也支持不住了,便笑道:“好在我是你的随员,你敢回去,我落得回去休息。”

  卫尚志笑道:“你也不用推诿,我负责就是了。”

  说着他便勒转马头向进城的路上走,伯坚跟着后面,也没有注意是不是原来的路。及至到了城门才觉得不对。出城的是东门,这是南门了。”

  进城以后,二人的路途都不熟,只管拣着一条热闹的街道走,越走越不对,伯坚在马上道:“我们下马问一问路吧,你这样只管向前地走去有点冒充内行吧。”

  卫尚志听了这话,只回头笑了一笑更是向前走。街道渐渐地冷落,迎面却看到了一堵城墙,伯坚笑道:“大路不一定是由东走西,也不一定由南到北,没有方向走是不行的,我下马来问一问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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