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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荡产倾家劫余纳重赋 轰雷掣电夜半迫孤城(6)


  伯坚道:“这不要紧,我也是在这里客居吵闹着神甫呢。你有什么事找我,请你直说。”

  那老人道:“兄弟叫申春甫,是这茶香镇的旅店行商董,自己也开了一家平安旅店,在往常本镇丝茶买卖好,自然也有些生意。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,哪里有什么旅客!不但是兄弟,就是我这一行没有一家可以能混的。

  “现在卫参谋要我和同行捐一千,又要我自己捐五百,同行有十几家,凑凑也许够了,我一个人要叫我捐五百块钱,哪有这种力量?我想曾先生和卫参谋既然是老朋友,大小总可讲个情,求求他把兄弟这笔捐款免了,不知道行不行?”说着苦笑出嘿嘿两声,望着伯坚道:“就是不能全免,总也望他减掉一半。”说毕露出苦脸子,只是抱了拳头举上举下地作揖。

  伯坚道:“申老板这样重托我,我说是可以说的,恐怕不能生效力。今晚你在商会里认了捐没有呢?”

  申春甫踌躇,将袖子揩着头上的汗强笑道:“当时我原不愿写,但是我看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推诿的,派了多少就写多少。我看见那个卫兵只管拿手枪对了我,我不敢不写。”

  伯坚道:“这就不好说话了。你想,你自己都愿意出钱写了亲笔字据,我们事外人去说情那岂不是笑话吗?我看申老板还是回家去预备钱,明天我去见卫参谋,探探他的口气怎样?你可千万不要作指望,我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。”

  申春甫揣情度理,也知道这事是不好办的。伯坚既是说明了,也就不敢强求,自起身告辞,约了明天来听回信。

  他出得天主堂来,两个在门外监视着的兵士都不愿意,一个喝道:“呔!老头子,这样夜深你还累我们跑什么?赶快回家让我们睡觉吧,你再乱跑莫怪老子不讲理!”

  申春甫拱着手道:“老总,我也不愿意跑,但是你们贵上催饷催得厉害,地方上找钱又不易,我不跑怎么办?”

  一个兵道:“我管你怎样办!我们白天打仗,晚上还来伺候你这老狗,我们当兵吃了你的?你跟我滚回去!”

  他说着话时,已是把手上拿的枪在地上蹾了两蹾,蹾得笃笃响。申春甫拱了拱手道:“老总,老总,我回去,我回去。”

  大兵喝道:“要走就快走!我面前容不得你做大老板!”

  申春甫本来也是要回去,被两个兵催不过,把要回家的路走错了,越走越远。他一时走不到家,那两个兵催得更厉害,一路走着一路骂着。先还叫起老总来哀告,后来接着骂也不敢言语,只是低了头走。好容易走到了家,一拍门里面来开门的人就骂上了,他道:“老子早就要睡觉,等你不回来,等到现在。”

  原来监视申春甫的兵,两名跟了他走,一名在他家里守着。这个守家的兵,听了同营一路骂着来了,所以他就迎上前来开门。

  申春甫一进门就连作了两个揖道:“老总,真是对不住。明天早上请你喝两盅。”

  那个兵听到说请他喝酒,才压下去了一点怒气,便笑道:“他妈的,我们不贪你这两盅,只要你早一点拿钱出来,让我们早一点销差就行了。”

  申春甫连说:“是,是。”

  申春甫先忙着将三位老总安顿好了,然后才到铺房后去和他妻陈氏商量着钱。好在他家是开旅馆的,这三个兵士却也睡得舒服,不来惊扰了。陈氏先问申春甫托人的事怎么样了?他说是并无多大希望。

  陈氏才皱了眉道:“我刚才仔细算了一算,除了家里还有三四十块钱存款而外,拿着我们的房契可以去押个二三百块钱。无论怎样,五百块钱的数目总是凑不上。”

  申春甫道:“你还有百十块钱的首饰……”

  陈氏原是捧了一管水烟袋坐在一张椅子上呼噜呼噜地抽着,听了这句话将纸媒半悬空半搭在桌沿上,咚的一声将烟袋压住了纸媒,突然站起来挺着胸脯子问道:“我还有什么值钱的没有?还有个十三岁的儿子,也把他卖了吧!”

  申春甫现出一种难为情的样子,皱了眉道:“并不是我看中了你那一点首饰,实在因为人家催捐催得厉害。设若不拿出钱来,把我老命送了,恐怕大家都活不成,不但是这一点首饰保不住吧?”

  陈氏气得没有话说,又拿起水烟袋来吸着。申春甫将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,家里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,倒是前面客房里三个大兵呼噜呼噜的鼾呼声,穿过许多屋子直送到耳里来。

  申春甫左手托了右手的拳头颤了几颤,一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幸而这同盟军多少讲点面子,若是像昨天那班强盗一样,我们家里睡了三个大兵不让人担心吗?说不得了,只有把乡下茶田的契纸拿去押一押,出到加一的利,总能借几百块钱。”

  陈氏道:“那倒好!街上的房契押了,乡下的地契也押了,这一次捐把产业都捐空了,以后还过日子不过日子?”

  申春甫道:“不拿出钱来怎么?家里这三个债主怎样打发他们走哩?”

  夫妻二人生了一顿子闷气。他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月英,由堆干柴的屋子里悄悄走了出来,问道:“还没有……”

  申春甫抢了上前,将她乱推着到屋子里去,连连低声道:“你胡闹!你胡闹!怎么走出来了?”

  月英一句话不能说,就轰走了。

  陈氏面前吹了满地的烟灰,却也愁起眉来道:“家里这几个瘟神实在也要把他们送走才好。”她说话的时候是刚放下烟袋,说完了话又抽起烟来了。

 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晚,依然未得什么办法。

  次日天色一亮,三个大兵就起来了,要这样,要那样,毫不客气。申春甫家里用的两个店伙,早已辞退了,只剩一个打杂带做厨子的老工人照应门面。

  那工人做事慢一点,昨天已经让大兵打了好几回,今天他缩在厨房里,再也不肯出来。申春甫只好自己出来,打洗脸水,泡茶,最后就忙了做饭给他们吃。

  三个大兵也不等饭做好,一齐拥到厨房里来,一个兵拿了切菜刀,啪的一声,向砧板上砍进去一寸多深,手捏了刀柄向申春甫瞪着眼道:“你说给我们酒喝的,怎样荤菜也不预备一样?我看这桌上摆的碗全是素菜!”

  申春甫陪着笑道:“街上买不到荤菜,家里两只鸡昨天已经做给老总吃了。”

  那兵在砧板上拔出刀来指着窗子外一只小猪道:“那个就不能让老子下酒吗?”

  申春甫道:“那只小乳猪不过八九斤重,刚刚上食料,怎样能宰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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