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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夕照起悲笳攀门惨别 西风飞野火微服逃生(8)


  伯坚忽然觉得危险,赶紧就跑进那家破门的店里去。伯坚一进门,才看出是一家布店,只见那架柜里的布匹,抖乱着满柜台,桌子上、地板上,都展布遍了。柜台外三个玻璃柜子,都装着洋货化妆品的,五面玻璃,没有一面不捣成几道裂痕的,里面东西有的抛在地板上,有的乱堆在柜子里,分明都是匆忙中,经过一道挑拨。

  地上零乱的东西里面,还杂有许多大小玻璃片,脚踩着还支格作响。柜房内的大钱柜,已是开了盖子,而且那盖子抛在地下,包洋钱铜板的纸片到处都是,因为纸片里面还夹着剩余铜板和洋钱。

  柜房后一扇通内室的门,已将门帘撤掉,只挂着半截,门上有个供关公、财神的神龛,斜在一边,财神偶像倒栽在烛台上。

  伯坚一看这情形,料定这个人家是遭了小劫。看见地下铺着半截门帘,盖了许多旧布,心想:“这些东西倒没有人要。”于是用脚把旧布堆踢了一踢,不料一踢踢出怪事来。

  布堆里有人哼了一声,掀起门帘一看,并不是布,原来是个老年人,缩成一团,躺在地下。

  伯坚踢了人家一脚,心里真过意不去,便将这老人扶起来,靠了墙坐在地下。他已是须发苍白的一个人,满脸的皱纹上挂了两道血迹,虽然还是轻伤,然而受惊过甚,已经晕过去了。

  当伯坚扶起他的时候,他头靠了墙,目光却望着伯坚,似乎知觉还未全失。伯坚老大不忍,见桌上有一只碗,便拿着向屋后来,要倒杯热水给老人家喝。

  他进了这后屋,首先看到的便是地上放了四五张被单、衣服、绸缎以及细软零件的东西,完全放在被单上,张李二人和几个兵,忙着在那里捆扎。那几个不认识的兵看见伯坚一人空手进来,都睁眼望了他,张朝望笑道:“这是我们团部的新书记,不相干,随便分他一些就是了。”

  那几个兵听说是团部的书记,这才不惊奇,便道:“喂,你们有的是大路子,找到一个茶客就可以绑他三万两万,到这里来分得多少油水?”

  伯坚道:“我不是分你们油水的,前面那个老头子要水喝,我给他找碗水。”

  一个兵走过来,一手将碗夺了过去,噹啷一声向天井里一抛,笑道:“你没事不会在家里躺着!”

  又一个兵将嘴向屋里一努,笑道:“我们光顾一家了,现在不行。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,老刘,你去不去?”

  老刘就是先说话的那个兵,他道:“我跑进来,就注意这件事,只有一个老婆子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,都不行。老王,你这话真吗?”

  他手里已绑好了一个大包袱,右腿跪在包袱上,两手拚命地紧捆着包袱的麻绳,他说着这话,将麻绳拴了一个死疙瘩,偏着头看了老王等他的回话。

  老王道:“你怎么这样呆?你想,有了五六岁的自然有个三十来岁的,要不是,五六岁的由哪里来?她们躲在房后头一个柴堆里,我早看见了。”

  老刘跳了起来道:“我要去看看,究竟是怎样一块料?”说着,便要向屋子里去。

  伯坚听他们说话的口音,就知道是找女人,见老刘要走,横身向前两手伸着一拦道:“何必呢……”

  老刘不等他说到第二句,拿起靠着壁上的枪瞪了眼睛,一面喝道:“你怎么样!打算你一个人独得?”

  张朝望一跳上前将伯坚拉到一边来,笑道:“你爱要什么你就拿什么,只是人家拿了的东西你就不要去管。”

  伯坚道:“我并不抢东西。”

  张朝望笑道:“女人也是一样,你若是不嫌弃,可以去割二道韭菜。哈哈。”

  那老刘更不说话,手上拿了枪就向屋里去了。不到五分钟的工夫,就听到那屋后有个女子声音,哇的一声哭将出来。只听见老刘喝道:“你妈的,哭什么!我们总算前世里有缘,你躲些什么。”

  那女子的声音哭得更凄惨了,只管哇哇地叫。那老刘先唠叨了一阵,接着噹的一声他放了一枪。

  伯坚在外面听到,倒不由得不替那女子吓了一身汗,望了张朝望,意思是问他这枪打死人没有?张朝望笑道:“你不要替她们担忧,这些女人都是贱骨头,你不先吓她,她不能舒舒服服伺候你的。”

  一言未了,只见老李也跳进屋子里面去,顷刻工夫,呜咽求饶声、吆喝声、笑骂声,很热闹。只听到老刘喝道:“你以为老子的枪子儿真舍不得钻你吗?你再躲一躲我就是这一刺刀!”

  “哎呀,老总,你就饶……了我……怀着九个月的……”

  “哈哈,若要有路,得找大肚,最好不过。”

  “老刘,上,她没有地方躲了。”

  “你再动一动,我就是这一刀,把你九个月的孩子挖了出来。”

  “哈哈,行了,老刘,她躺下了。”

  这一种残酷的谑浪声,却间着一种哽咽不断啜泣声,伯坚听了,要避开不得,要劝阻也不得,只觉心如火烧。外面这几个兵,只当没有听到,继续地将细软东西一齐捆扎着。

  他们还要赶第二家,捆扎得很快,一阵风似的将包裹捆扎完了,都跳起来道:“老刘,怎么还没有出来,你打算在这里住下吗?”

  老刘拖着枪,将那含着凶焰的眼睛,笑得合成了一条缝,老李拍着手道:“她还躺在那里,你们哪个去?”

  李春秋道:“一晚跑了半条命,又去干这出力的事,犯不上。现在还有几家没有开门的,再去赶第二家吧,你们只顾爱女人,就不要发财了吗?”

  大家说了一声“不错”,向外一拥。伯坚眼见这家布店财产被人抢去,人格被人蹂躏,眼睁睁地看到这群仇人欢笑而去,有几个不曾被蹂躏的,都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。他正这样想着,老刘忽然站住脚,也有同感。他道:“这样一家大店布,不能只是柜房里那个老狗,还有人哪里去了?我猜他们一定躲在屋顶上,等我来吓他们一下子。”

  啪!啪!老刘向屋顶上放了两枪,他端着枪斜了身子,头微偏着,并不看标尺去瞄准,那样极自在的神气,似乎这子弹打了出去,极无关系。可是就在这啪啪两声,哗啦一阵瓦响,接着屋后又卜通一声。

  老刘笑道:“哈哈,活该你倒霉。”

  老李一把拖住他向外跑,口里道:“你不看看街上,好油水都让人家闹完了。”于是乱窜出去。

  伯坚若不跟着他们,这当地的百姓,都会当了仇人来看待,不走怎么办?因此并不说是非,只是在后走。这时到了大街上,变了一个情形了:只看到三三两两的兵,都肩上扛着枪,枪上挂了一个大包袱,似乎他们这种搬赃物都有个训练,所用的包袱,十之八九是被单,用枪挑着,也是一个形式。不过有些带着两个包袱的,枪不能挂,就把枪挑在肩上,一头一个,俨然挑担的小贩一般。

  所有的店门,没有一家不被人砸破了的,自然都让这救国救民的联合军光顾了。老刘骂道:“他妈的!为了一个女人,耽搁了老子几笔财喜,女人真不是好东西!”

  这里一阵八个人在路上走着,眼睛就不住地四处去找油水。但是那些大铺子,不但门是开了,而且里面正有弟兄们在里面工作未走,如何能进去?

  走了二三十家店面,才遇到有一家开门无兵的,大家不问好歹,就向里一拥,真个如入无人之境。走进来之后,老李首先打了一个哈哈,骂道:“晦气,晦气,他妈的是生药铺。”

  李春秋道:“伙计,你不要傻!人参、鹿茸,这都不值钱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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