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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夕照起悲笳攀门惨别 西风飞野火微服逃生(6)


  向威站在配殿当中,四周看了一看,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遗失下来没有,他的随从兵比他的目光还要快,便将观音像面前的一个净水瓶子拿了过来,将水瓶子里的水向地下一洒,翻着瓶底看了一看笑道:“嘿,真不错,这是康熙瓷。”

  向威接过来看了,又用一个食指擦磨着瓶上的青花,笑道:“不见得是真的,管它是不是,你塞在篮子里吧。”

  随从兵将瓶子接过,见佛案上一个小铜鼎,顺手倒出香灰来也拿着走。

  向威道:“放下吧,那个重颠颠的东西要它做什么!”

  随从兵笑道:“我听见人说,这庙里有两个香炉是明朝的,看这香炉颜色很古,说不定就是这个,带去也好。”

  向威笑着点了一点头,于是大家跟着行李走了出来。

  他们这是到城外去集合,辎重就跟着军队一块儿走,不分着两班。伯坚走到大殿里,见队伍已经出去了,于团长骑着一匹马,在队伍后面,伯坚、向威和其他几个军佐都紧随着马走。

  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光,西边天一片红霞,直烧到天顶心里来,那惨淡的红光由上而下,映着那到处关门的街巷,越是凄凉。走出了城时,天越发黑了,远望见一片空阔的洲地,大队兵士分着好几路向那里去集合。

  伯坚心想:“有什么急事?白天不慌不忙,倒是天色都昏黑了,偏要赶着出发,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军事秘密?既是军事秘密,自然是不许探问的,且自由他。”

  大家到了空场上,已经得着十分钟休息时间。他们这一团人,集合在一丛柳树林子边,比较上是一块偏僻的地方。

  伯坚得着时间,抬头一看,只见一钩月亮带着四五点亮星,在东方昏黄的天上,渐渐发现着光辉,把这夜色就格外形容着深沉了。顺着脚步踏到柳树子边,却见两个人站在那里说话,一个人道:“今天我们连夜走,大概是怕飞机吧?”

  又一个答道:“我想也是这样。不过这回我们经过了两三县,都没有遇到飞机,怎么会突然地来了?再说,我们是好好地退走,要开到哪里,在城里下道命令开到哪里就是了,何必还要先到城外来集合?”

  伯坚听着,心想:“连他们老人都不知命意所在,我一个新来的人到哪里捉摸去?那也只好跟着他们胡闯了。”

  当时在这空场上,约停了半小时,天已完全昏黑,满天的星斗和一钩月亮照着夜色沉沉的。四周一看,全是黑影子围绕着,高的影子是树林,低的影子是稻田,分不出郊野情形如何,只有远远的地方,在高影子里露出一两点小火星,约莫是村庄。

  暑气自然退去了,郊外的晚风由稻田上吹过来,带着一丝稻花香,却也令人气神一爽。伯坚心里本来二十四分抑郁,但是到了这种环境之下,心里尽管发牢骚也是无用,倒不如想开一点,混一时是一时。因为这样想着,所以伯坚就畅怀来赏玩夜景。

  当正在这时,自己这一部分的军队已经得了命令整队进行,进行的目的地乃是茶香镇。

  原来这茶香镇是湖东省一个大商埠。本省出产大宗,是茶叶和丝,这茶香镇就是本省南部,由陆地转水道的一道转运口子,因之丝行、茶行以及因茶丝而开的银号都很有资本。不过这里一片平原,却不是军事家所需要的地方。而且这里的河道通邻省曲江,由曲江过去便是海,这也不是逐鹿中原的人所宜过问的。

  这次联合军到了西平,茶香镇的商会也怕要出事,会派代表迎了上去,许送给霍仁敏师长十万块钱,请他们的兵不要来。当时霍仁敏见他们一口气就出十万元,这人情不算小,便也答应下来,及至到了安乐县一打听,原来这茶香镇每年要做上千万块钱的买卖,当地商人的富有可想而知。

  他们这些富商太占便宜,出十万元便想把这事了结?也曾找人去再行要索,那边商会说是现在因军事关系,就是十万元也是勉强筹备。既是霍师长军饷困难,再凑两万以答雅意,在霍仁敏到安乐县的第二天,款子就解来了。

  霍仁敏因茶香镇不肯出钱,也不便再逼,表面也就没有再提,大家都以为事情过去了。这时伯坚听到,自己这一团军队要向那镇上开拔,心里便惊讶起来,难道为了钱得的不够,特意派人去筹饷不成?心里如此想着,在行路的途中就私问向威:“若是省城进行,现在到茶香镇去,不是更绕了路吗?”

  向威说:“是军事计划,你哪里会知道?也不必多问。”

  伯坚纳闷在心里,就跟着军队走。心想:“看你们又怎样。”

  走了二十里路,夜色更深了,天上一钩月亮已经不见,大小的星却更是繁密。环顾身外所看见的地方更是狭小,一路只有大众的步履声和队伍后面的车辆声,此外一点声息没有。路上经过几个小乡镇并不停留,偶然休息都在荒野,而且于团长下了命令,夜间行军兵士们一律不许交谈,猜那情形似乎也怕惊动了老百姓。

  所幸并不是急行军,伯坚又是喜欢运动的人,走了半夜,倒不觉累。约莫是两点钟的时候,忽然走上一道很高的大道,由大道一边树林子里望去,只见天和星斗倒在地下千百丈深,而且光闪闪的,原来是一道河,这是在河堤上了。

  到了这里,于团长下了马,下令露营,于是兵士们分班架着枪在堤上,大家在草地里坐着休息,于团长又派两连兵士望前面放出步哨去。伯坚是紧随着团长的,生平是第一次行军,看他们这种情形似乎是作战,又不十分紧张,也许不是作战。口里既不敢问出来,心里却是卜突卜突乱跳不住,伯坚勉强挣扎着站立在一边,只是看他们如何安排。

  就在这时,兵士们进餐,每个人分着三个干馒头,伙夫就用洋铅桶在河里舀起凉水来,分着放在各班兵士面前。用带了的洋瓷杯子各人就舀了凉水和馒头。

  伯坚也得了三个干馒头,走了这一晚肚子实在也有些饿,明知道不是吃法,也不能不试上一试。勉强咬了一口到嘴里,先觉得是干渣渣的,及至在嘴里咀嚼了一番,倒咀嚼一些味来。只管吃着,不知不觉之间就吃下去一个,在吃下去一个之后,肚子里并不觉得饱,于是又咀嚼了一个,见大家都开怀畅饮凉水,跟着一试也就喝了一大半杯。

  平常不曾知道凉水有什么味,在吃了两个馒头之后,喝上一口凉水,便觉得凉阴阴的、甜津津的,喝下去以后嘴里如吃橄榄一般,余味犹在。这才知道“饥者甘食、渴者甘饮”

  不是一句理想的话。在这餐吃喝过去以后,东边的天已经有些放着鱼肚色的亮光。因为东边天有亮了,天上的小星渐渐地暗下去以至于不看见,地上的树木也有点影子可以分辨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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