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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夕照起悲笳攀门惨别 西风飞野火微服逃生(3)


  向威对着拉来的伕子说道:“经这位曾先生去一说,我也知道你们各有事干,只要助一点军饷,我就放你们了。你们各把姓名、住址和助军饷的数目说出来,我记好了,给你们家里通一个信,他们送了钱来,就放你们。决不为难。”说着,在本子缝里拔出铅笔,打开本子就问一个写一个。

  写的时候,将大马靴咯在地上奏作军乐,表示他那番得意的情形来。大家都是愿出去的,哪个肯说少出钱!向威将戏台下一部分伕子的赎身费记完了,啪的一声将日记本子关上,向空中一抛拿手接着,然后再向袋里一揣,笑道:“这件事办得痛快之至。”

  回转头轻轻对伯坚道:“那几个出钱多些的自然是体面人,我们不便到他家里去通知,请你回家以后一家一家去送个信。不能让你白送。”说着,向伯坚一笑。

  伯坚道:“那是笑话了,我也和他们一样是个被拉的伕子,决不敢有什么希望。”

  向威笑道:“其实不必客气,若是你不受什么,将来……再说吧。”

  他又笑了,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伯坚送出来了庙门,两个随从兵紧紧地跟着。

  伯坚到街上一看时,比上午更是萧条,简直不看到有开了门的人家。到了家里,仲实正在大门外探望,见伯坚大模大样地走回,后面还跟着两个兵,倒奇怪起来。就迎了上前问道:“怎么样?有什么意外之遇吗?”说着这话,一直向他身后两个兵看了去。

  伯坚笑道:“有意外,有意外,我从了军了,而且混得也不算坏,是团部里一个书记。”

  仲实正要盘问一个底细,伯坚向他丢一眼色道:“回家去说。”

  于是大家进了门,伯坚吩咐李发招待那两个兵,将仲实拉到书房里,把原由告诉了他。

  仲实捏着拳头咚的一声在书桌子上拍了一下,叫起来道:“我们既不抵抗他,而且老远地去欢迎,为什么还要受他们的侮辱。”

  伯坚按了他的手低着声音道:“你这样叫一阵子算些什么?有你出头我就算不受侮辱了吗?现在我有两件事托你:一件事要你多在家陪着母亲,这样兵荒马乱不必读书了。还有一件事……”

  他说到这里不觉微笑一笑,仲实笑道:“我明白,不是让我照应淑珍表姐吗?这很好办,有了你在军营里,你派几名兵士保护着她搬到我们家来住,自然比在二叔那里放心得多。不过你从军这件事不能让母亲知道,你只好撒一个谎:是当代表调停军事去了。这个热天,不用什么东西,你行李也可以少带,这行李带了去了能不能够带回头,那是不可知的。”

  伯坚道:“我现在去见母亲,我马上还要走几个人家替团长说票呢。”

  只说到这里,曾老太太已经走了来在窗子外颤巍巍地问道:“伯坚,我们家怎么来了两个兵?”

  伯坚连忙走出来,定了一定神笑道:“这不是兵,是县里的卫队。这里的县知事请我当代表,派两名兵伺候着我。我本不想问这些闲事,你老人家是吃斋念佛的人,现在当和平代表劝大家不要打仗,正是你老人家赞成的,所以我就答应了。我今天下午就住到县衙里去,家里有仲实照应,你老人家放心。”

  一面说着,一面看着母亲的瘦脸和那苍白的头发。

  曾太太也望了伯坚的脸,见他眼睛里含着有惊慌之色,伸出老人的瘦手代理着伯坚耳上纷乱的头发,很柔和地道:“孩子,当代表虽是好事,但是仗都打成功了,怕调停不下来吧?若是可以辞掉,你就不去也罢。你兄弟脾气太毛杂,这几天家里不断地有兵来,有是来抽捐的,有是来借东西的,他一人在家怕他会惹祸。阿弥陀佛,你们多咳嗽一声,我心里就着慌,不要说是在这……”

  曾太太说到这里,眼望了天上,她似乎觉得天是公道的,天能相信她不是假话。伯坚看了母亲那种情形,心里不觉连跳两跳。

  这还是说去当代表,若是母亲知道是被拉当了伕子,由伕子逼着在团部升了书记,是要上前线的,岂不要把她急坏?便咳嗽了两声,回转头,抽出手绢当着揩鼻涕将眼泪擦了,便道:“不要紧的,我随时都会保重天下也决没有难为和事佬的,我去当和事佬,和不成,白跑一趟罢了。”

  说着笑了一笑道:“若是借这个机会能和政界接近,也许可以谋一点差事。你老人家总说我反对作官是不对的,现在我真个着手作官去了,你老人家倒又舍不得吗?”

  曾太太道:“不是舍不得,无奈这局面实在不太平。好,你去吧,你有这样好心,菩萨也会保佑你。”

  伯坚扶了他母亲一只手臂,笑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在廊檐下站着,太阳刚下去,地上还有热气,仔细中了暑。”说着把曾太太挽送到屋子里去。因道:“我已经叫仲实和我捡一点出门应用的东西,说不定明后天就要到邻县去。东西捡好了也不必送,我自会派人来拿去的。”

  曾太太道:“什么!还要出远门吗?”

  伯坚望着母亲的脸,顿了一顿笑道:“虽然出门,无非附近这两三县的地方,不能算是远。”

  回头一见仲实跟来了,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笑道:“你说这种出门是有趣没有趣?”

  仲实乱点着头,连说有趣。

  伯坚道:“我听说是明天一早就要动身,若是不走的话,我还回来一趟。”

  曾太太道:“就是明天一早走,今天也可以在家里住。这种公事,你倒比别人忙。”

  伯坚笑道:“常言说,救兵如救火,那自然是忙事呀。母亲,我去了。”

  他说到这里,突然地又顿住抽身便走。一直走出了内院的屏风,才回头过去在板缝里张望,只见曾太太点了头,自言自语地道:“我这个大孩子心事不坏,菩萨保佑,兵灾是不怕的。”

  伯坚叹了一口无声的长气,转身出来到了外面,又叮嘱李发一番,叫他千万不要将从戎的事让老太太知道,于是同着张李两个随从兵出门而去。

  仲实和李发都送到大门外,伯坚道:“你们回去,若是让母亲知道了,这件事岂不糟了?”

  仲实对李发道:“你进去,我送大先生到巷口。”

  李发送也不好,不送也不好,急得直将两只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擦了几擦。

  仲实也不顾他,默然无语地随在伯坚身后,伯坚回头望了好几次,强笑道:“这又算什么?出入枪林弹雨里头的人多着呢。而且我是军佐,又不必上前线的,你何必替我担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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