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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爆竹喧天壶浆迎战士 斯文扫地鱼贯缚书生(6)


  矮兵听他这样说,横瞪了伙夫一眼,道:“便宜了你这小子。”

  伙夫哪里还敢俄延,死命地挣扎着站立定了,于是又有一个兵上前,将伙夫拴在另一串人上。麻子喝一声“走”,大家穿了巷子走去。原来这天满城的人都知道兵士在闯祸,都不敢出来,走了几条巷子只遇到一个上野毛厕的人,就在厕所门外拴了。

  及至走到大街上,家家商店关得铁紧,不见一个人影子,碰到了人,便是大兵和拉的夫。走了两条街,麻子喝道:“老子在街上放一把火,看你们这些杂种出来不出来!”

  矮子笑道:“怪不怪?我昨天到今天,满城找遍了,不看见一个女的,难道说都跑了?”

  王老三道:“班长,今天晚上,我们交了差,出来找找花姑娘吧。他妈的,两个月了没有捞着女人一根毛。”

  麻子笑道:“捞着一根毛又怎么样?给你妈的剔牙齿。我倒是饿得厉害,想肉吃,回头同找去。”

  王老三道:“不要提吃肉了,我昨天亲眼见的,这县商会里,挑了好几挑子肉送到师部里去,那是给卫队吃的,我们连骨头也没有。他祖奶奶的,我要遇见了那个商会会长,我要他交出老婆陪老子玩。”

  麻子笑道:“你这个色鬼,三句离不开娘们。”

  王老三道:“班长,你忘了在十里亭那件事吗?一个五十岁的,你还当了美人一样留着哩。”

  于是一群兵都哈哈大笑起来。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走着,把那些粗鄙又猥亵的言语充量地说着。

  伯坚听在耳里,心想:“这就是吊民伐罪的军队,救国救民的男儿?未免有点笑话了。可是全县城的商家,曾放了爆竹欢迎他们进城的,纵然受了他们的侮辱,又去怪谁!”

  心里正自这样想着,由冷巷里穿过去经过一道矮墙,墙里有一片操场,七八个穿学生制服的人围在一架秋千下谈话。

  麻子一见,便喊道:“你们看,这里不是人?一齐都绑上!有了这一批,我们就可以交差了。”只这一句话,早有三个兵背了枪就跳过墙去。

  操场上的学生见大兵来了,不知道什么事,就向屋里跑。三个兵早端了枪做出瞄准的样子,喝道:“不许动!哪个打算逃走,我就是一枪了!”

  那几个学生一看形势不妙,只得站住。那矮子又拿了一根绳子,向墙里一跳,连话也不和人说,就用索子绑起他们的手臂来。

  学生见前面三个端枪的兵,枪还不曾放下,已是吓呆了。有两个胆大些的,等到矮子兵上来绑手才问道:“我们在自己学堂操场上,犯了什么事?”

  矮子兵一伸手拍拍两下,一个人脸上打了一个耳刮子,骂道:“你妈的!老子要绑你,管你在什么地方!你不是瞎子,不看见墙外绑了那些人?我们是拉伕么!儿子们,你跟着我来,你要多一句嘴,老子舍不得花枪子,不打你,用刺刀扎你!”说着。牵了一个索头在前面走,一大串学生都只好忍着气跟着爬了墙出来。

  麻子一伸大拇指笑道:“你是好的,把这些狗养的打得比小羊还驯。”

  矮子道:“他们敢不驯吗?老子能要他的命!”

  伯坚自己被绑,都还罢了,见他们爬过墙去拉夫,欺人太甚,不由得心里心血沸腾。这些学生都是本城中学的青年,没有过十八岁的,文弱极了,让他们去当伕子,如何担任得起?一面随着几个兵走,一面就默想着要怎样脱他们于难。

  一路行来,已经到了县城隍庙,大兵将他们几串人一齐拴在戏台下柱子上,有二十几马匹和他们同等待遇,也拴在柱子上。地上除了马的草料而外,马屎成堆,马尿像沟水一般的四面流着。

  那一串学生,恰是拴着站在马尿里,伯坚所站所幸还是干地。然而太毒烈的太阳正在当头猛晒,受是受不了,躲又躲不开,只好将没有被绑的左手打开手上的扇子在头上遮住。

  看这庙里时,由大殿以至十八间地狱都躺满了兵士,院子中间太阳里面,却是些拉来的百姓,约莫有一二百人,荫凉地方站了拿枪的兵,在那里监视着。靠西边廊厅下,用砖砌了一路地灶,连乱柴和稻草向灶里乱塞,烟薰了半边天。

  那些碎草和碎柴遍地皆是,加上烧饭的冷热水就地浇泼,好好的石板地,糟得像阴沟一般。东边廊庑下乱哄哄的,全是起行坐卧的兵,伯坚看到心想:“凭这些东西,就能横行一时鱼肉人民,中国人民除了当兵的而外,真是一群驯羊了。”

  当他这样想着,不觉冷笑了一声。他这一笑不打紧,却听得有人喊道:“这个杂种,进来以后就是四处乱望,大概是间谍,拿去砍了!”

  伯坚一听,心里猛然一惊,也不免自危起来。正是:青天白日群魔舞,虎日孤身怎不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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