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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红桃见他们不过来,就起来坐在朱老四腿上,斜着眼珠望了荀朴生微笑。这红桃是一张胖胖的圆脸,皮肤也很白。虽是中等人材,但是她穿着挖领短袖子的粉红纱褂子,把她的上身大半露出,真个合了一句时髦话,富于肉感,因之把这三位斯文工友,都吸引住了。笑笑闹闹,不觉坐了一个钟头。这二等妓院,来往的人非常多,红桃已经有两班客人,坐在别人屋子里,现在还让王福才坐着,真是天字第一号面子了。

  等着红桃走了,朱老四笑道:“我们走吧,你今天不能给六毛,应当给一块。”

  王福才皱了眉道:“我哪有钱?”

  朱老四听说,却慷慨起来,马上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,当的一声,丢在桌上。红桃进房来,见桌上丢下了钱,知道他们要走了,倒正中下怀,拿了王福才的长衫,提着领子,让他穿上。笑道:“你若是不赶别一家的话,你腾一腾屋子,到别个房间里去坐一会儿,也可以的。”

  王福才听她的话,口说是挽留,其实是催送,本待说一句笑话,看到人家伸出豆腐也似的手臂出来,替自己系纽扣,总算十二分巴结,又不忍怎样说她,也就含着笑,鼻子里哼着一声了事。

  红桃见他有点不高兴,于是两手抱了他的脖子,在他脸上乱吻乱嗅一阵,闹得他有气也生不出来,这才放手。他和朱荀二人走了出来,笑道:“老四,在路上我先说没钱,你不理会。刚才我并没有和你要钱,你倒垫出一块钱来,你要我还不要我还?”

  朱老四笑道:“你这人说话,有点不问良心。你想,人家那样伺候你,你多开心。反过来一比,你若是对你新媳妇要这样,恐怕她要赏你两个大耳巴子吧?”

  王福才笑道:“你胡说八道,怎么拿窑姐儿和我媳妇打比?”

  朱老四道:“怎么不能打比?我不讨媳妇就罢了。我要讨媳妇,就得让我开心。若是叫我去恭维她,干脆,我不会一个人过日子吗?我为什么养活着她,反要受她的管呢?”

  王福才听了不做声,心中倒觉他的话为然。从前在父母一处,虽然受玉如的气,她还碍着三分面子。如今搬到会馆里来往,她就不肯和和气气说一句话,都是十分勉强的样子,我就挖了心给她吃,她也嫌血腥气。朱老四道:“怎么不说话了?我得罪了你吗?”

  王福才道:“你哪里得罪了我,我想你的话是对的。我没钱,我有钱,要大大地嫖他妈的一顿。”

  朱老四笑道:“你怎么没钱,你把那条破棉褥子拿到手,你就有了钱了。”

  王福才一拍朱老四的肩膀道:“对!我把家抄得翻转来,也要抄几个钱来用,身上还有几毛钱,再去找一个人吧。”

  于是三个人又走进一家茶室,找第二个妓女去了。他们一直把身上的钱花光,王福才这才回家。

  到了家的时候,已是晚上两点钟,玉如心里正是不好过,身上疲倦,已经睡得很熟了。王福才也不去惊动她,自去料理自己的事。到了次日,玉如越觉得身上疲倦,头昏昏沉沉地,有些爬不起来,因之索性在床上躺着。王福才将冷水洗把脸,茶也不喝,竟自走了。

  玉如睡到中午,勉强起来,虽然身上不见有什么痛苦,但是心里像火烧一般,兀自焦躁不宁起来。熬过了一天,一直到晚上,点了灯来,王福才仍旧不见回来。玉如心想,你不回来很好,我就怕你不肯和我翻脸呢。这一晚过了,王福才依然未归,玉如虽然身体疲倦,心里倒坦然些。

  第二日中午,因觉心中发热,就在胡同口上,买了一大碗小米粥回来,放在桌上凉着。一只手撑了头,只管望着那碗小米粥。正在这样出神之际,听到会馆长班,在院子里道:“就是这屋子里,现时在家呢。”

  玉如想是找王福才的,也不去理会,依然坐着。及至那人走进来,却大为诧异,原来是落霞。哟了一声,连忙站起来,握着她的手道:“你的身体,还没有大好,怎么倒出来了?”

  落霞道:“我早就要来看看你的,迟到今天,也不能再迟了。”

  她说话时一看这两间屋子,陈设是极为简陋,一张破桌子上,就放了一只粗碗,盛着小米粥,不觉想起以前在留养院同甘苦的日子,心中一阵酸楚,几乎要掉下泪来。因道:“我是来看看你的,安慰安慰你的,你不用张罗。坐一会子,我就走的。你们王掌柜呢?”

  玉如当她说话时,看看自己屋檐下一个白泥炉子,只盛了一炉子煤渣,一只小瓦缸,瓦缸底上,剩了几瓢冷水,客不叫张罗,也就不必虚谦了,因道:“对不住,你到我这种寒家来了,我只有把一点诚心待你罢了。”

  落霞见她脸上清瘦了许多,虽然人更显得楚楚可怜,但是她一双眼睛里,满带着忧愁的神气。便道:“我不来,也不知道你心里难过,我们家那一位,也是这样。”

  玉如听到落霞,又提到了秋鹜,心里就不以为然,因道:“妹妹!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?前天我已在你当面,斩钉截铁地说了,彼此断绝往来了。你家壁上,挂了一张风尘三侠的图,你说过,不容易找虬髯公那样的人。我想虬髯公,不一定要男的吧?这段故事,我倒知道一点。那个虬髯公,因为知道天下是人家的了,大事已定,也不必去胡扒胡挣,他就把天下让了人家,家产送了别人,于是乎隐姓埋名藏起来。事情大小不同,性质是一样。爱情这件事,我命里注定无份,我何必去破坏人家现成的天下?妹妹!你放心。过两天,我就搬开这里了,你丈夫就是要找我,他也找我不着了。”

  落霞在家中想了一肚子的话,预备见着玉如,婉转说出来。不料一言未出,玉如就放爆竹似的,说了这一大通,所预备的话,竟是一句也不用说了。因道:“姐姐,你有点误会,我今天来看你,一来是看你态度怎样,二来是看你家境怎样,并不是做侦探来了。我就算吃醋,我这段婚姻,是你让给我的,我有什么不明白?况且我们是性命相依的朋友,我还能再三再四逼你吗?我已经和秋鹜商量着,这西山脚下的小学堂,缺少一个教员,想把你荐了去,在那地方,风景很好,正合你的脾胃。”

  玉如点点头道:“多谢你公母俩费心。这是谁出的主意呢?”

  落霞道:“是他出的主意。因为他总觉对你不住。”

  玉如微笑道:“这个法子很好哇,这是要办我充军的罪呀!在北京城里住着,总怕我藕断丝连地找他呢。”

  落霞忽然双泪向下一落道:“姐姐,你疑心我下这种毒手吗?我一片血心,都想是大家好哇!”

  玉如见她一哭,也哭了起来,拭着泪道:“妹妹,我不怪你,我只怪我自己下贱,胡乱地讲恋爱,我现在决计回头了。你的心事我明白,他的心事,我也明白的。老实告诉你,我打算搬回家去住了,用不着找事糊口了。”

  落霞拭泪道:“我知道我也有点不对,但是你若疑心我把你充军充出城去,我有点委屈。”

  玉如止住了泪,倒安慰了落霞一顿,落霞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答复人家才好,谈了两个钟头,只得忍着一腔子眼泪回家去了。

  玉如一人忽然叹了一口气,把那碗冷粥喝了,将自己的一副破旧笔砚摊在桌上,撕了两页日记本子上的纸,立刻就写起信来。那信道:

  秋鹜仁哥落霞义妹双鉴:

  我真是个不祥的妖物,除了自己惹出许多是非而外,还带累你夫妻不安,你们就不对我有什么表示,我不知道我自己应该怎样吗?我箱子里还有一百多元的私产,凭我这点能力,拿去作川资,我相信总能找点出路。我现在决定了主意,明天就走,走的地方,暂不相告,但是不到上海去。因为到上海去,女子卖人肉的机会太多,我的意志不坚定,我怕走这条危途的。你们的姻缘,一半是人力,一半是天意,千万好好地合作,不要辜负我一番下井救人,成全你们的意思。心慌意乱,来不及多写。另外血书一幅,留着纪念。

  薄命人冯玉如敬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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