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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落霞听说,只笑了一笑,玉如连笑容也没有。因为许多人跟随着新娘子,而且又是两个新娘子告别,几乎把全院的女生都轰动了,大家上下围着。玉如和落霞,都不好意思,便散开了。

  看新娘子的女生,还是爱看一个新鲜,因为玉如换了新衣,就跟着玉如跑,落霞究竟怕人说笑话,就坐在屋子里,没有出去。这里只剩下那个顽皮的董小桃,笑嘻嘻地站在一边。落霞笑道:“我听说你爬高了,这一向子,你常和牛太太做些事呢。”

  小桃道:“那算什么,明是看得我起,叫我做练习生,其实,是堂监的使唤丫头罢了。”

  落霞道:“虽然做事苦一点,将来让她提拔提拔你,给你介绍一家好人家就得了。”

  小桃一撇嘴道:“别提了,玉如姐这一回事,还不憋得她够受呀!”

  落霞低了一低声音道:“果然有一句要问你,牛太太为什么会把玉如这好的人才,逼着嫁一个小裁缝?”

  小桃道:“只要自己不答应,她逼又怎么样?反正不能拖住枪毙吧!”

  说着,就望了落霞微微地笑道:“这样的姊妹难得呀。人家受委屈,都是为了你。可是牛太太不让我说。”

  说毕,她一蹦一跳就跑了。落霞本要追去问,她现在和牛太太住在一处,牛太太自留养院失火以后,又住在院里,今晚是没有法子去问她的了。

  次日上午,小桃又不曾到后院来,到了十二点多钟,王裁缝家里迎亲的马车,已经开到大门外,冯玉如就在大家嬉笑声中,出院而去。落霞因为也是新娘子了,就不便出去,只是呆坐在屋子里,到了下午三点钟,小桃又笑着来了。到了屋子里,将房门一掩,又拖着落霞的手,一齐坐在炕沿上,然后笑道:“昨天的话,我没有说完,现在我可以说了。这件事我很知道,我怕惹祸,就不敢说,领你的那个姓江的,本来领过玉如的,据说还是院长介绍过来的呢。牛太太接了事以后,一定不答应,所以把玉如关在黑屋子里。后来那个姓江的也来过,牛太太吩咐号房,把他轰跑了。自从失火之后,玉如要报答你,知道你和姓江的好,又知道姓江的不能再进门,就答应牛太太,把嫁姓王的作为条件,许姓江的来娶你。你想,这不是为了你受委屈吗?这件事,前面办公的人全知道,不过怕牛太太的威风不敢说罢了。”

  落霞听着,默然无言,心里立刻惆怅起来,江秋鹜纵然领娶我,这完全是出于偶然的,未见得有什么感情,早知如此,我就不嫁也罢。这一出去,不知道他如何对待,设若他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因疑惑我破坏他和玉如的婚姻,以求自私自利,我简直牺牲了他全生的幸福,如何对得住他呢?玉如虽然是木已成舟,嫁了人了,只看我们的婚姻是这样巧,还有巧的在后面,也未可知。我还是消极一点子的好。这样想着,就无心对小桃说话,口里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她。

  小桃见她不理,而且脸上现出很忧郁的样子,似乎又要哭了。便握着她的手低低地道:“傻子,你别心里过不去。你想,像姓江的那种好人物,打着灯笼还没有地方找去,人家报你的恩,好好儿地让着你,你为什么不要?再说,你给姓江的还有交情呢。”

  落霞摇了一摇头道:“你还年轻呢,各人有各人的心事,你哪里会知道?”

  小桃笑道:“我年轻就不知道吗?比你知道的还多着呢。”

  落霞也不曾去理她,只望了窗子外出神。

  那院子外的垂杨和洋槐,绿沉沉的浓荫连成一片,连这窗户,都映着成为绿色。洋槐开着雪球也似的花,堆在绿叶油油之中,有一种香气,却从半空中送了进来。本院子的女生,上着课还没有出来,一点声息没有,有绿荫配着,更清寂了。正在这时,那树梢外的洋楼,一班歌舞家,又奏起乐来。虽然不知道那音乐是什么调子,然而听到那种音乐声,却是婉转好听。

  小桃扶着落霞的肩膀,对了她的耳朵道:“你听听,这种曲子多好听。我听说,那些女孩子是跳舞的,非常好看。有两次,我见她们在窗子里站着,不也是打扮得花枝一样的女孩子吗?同是一样的人,她们就那样快乐,我们就该关在笼里的。好姐姐,别想糊涂心事,快出去,看看花花世界吧?”

  落霞用手指在她额角上戳了一下,笑道:“小丫头,不害臊,什么也说出来。”

  小桃道:“这不算害臊呀,在这里头,谁不想出去呢。我还想拜托你,出去以后,也给我留留意呢。”

  落霞笑道:“留什么意?”

  小桃笑道:“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,还来问我呢。你们江先生有朋友,给我介绍一个,只要有饭吃,人老实,我就满意了。”

  落霞用一个食指,在她脸上掏了两下。小桃撅嘴道:“人家是实话,你倒老开玩笑,你想,在里头等着,不如在外头找了合适的人来更好吗?”

  落霞点了点头道:“你的话,我明白了。我出去以后,给你留意吧。”

  小桃笑道:“我的确是真话,你可别当着开玩笑。”

  只这一声,窗子外面,轰然大笑起来,有好几个人一齐拥了进门。小桃知道所说的话,不免为人听了几句去,臊成一张红脸,就跑走了。落霞到了今日,自然是成了众矢之的,大家围着她,她觉得无论说什么话,也受了一种拘束,只有微笑而已。

  一会子工夫,邓看守来了,便逼着她一块儿去洗澡理发换衣服,直等衣服换了,不回原来的卧室,就由邓看守带着到新人休息室里去。女生一到休息室,便是客了,由院长以至院役,都另眼相看,天天在一处的人,忽然客气起来,也就让人怪不合适的。因之落霞倒弄得手足无所措,和人家客气吧,真个做起新娘子来了,和人家不客气吧,却无此理,再加上自己身上的衣服,却是靠肉向外一换,穿了水红软缎的旗衫,又是高底皮鞋,坐着嫌成了害臊的样子了,走起来,又觉得这高底鞋子,走起来的咯的咯响着,是乎常所未有的事,走得衣服只管前后摆动,腰肢扭闪,极端地不舒服。可是为了要维持新人的庄重起见,也不能不让衣服拘束一点。

  到了晚上,来话别的人都走了,要睡是觉得过早一点,不睡又一人枯坐无聊,闲着在桌子抽屉里翻了一翻,翻出几张字纸,和一本救世宝筏的善书。随手展开一看,内中是些什么搭桥修路,救灾放生的滥调,看不到一点趣味,于是将书掩着,向旁边一推。左手靠了桌子撑着头,静静沉思着。右手闲着,不觉又伸了起来,把那本书拖到面前翻弄着,有意无意之间,复又看了几行。窗子外忽然有人叫道:“姑娘,你可以睡了,明天得早起,今天晚上,你还看什么书呢?”

  听那声音,是邓看守说话,因笑道:“我掉了个生地方,一时睡不着,你进来陪着我谈谈好吗?”

  邓看守笑道:“傻子!今天早些睡吧。”

  说毕,竟自走了。落霞在屋子里,一直把那本书翻弄得看完了,然后才去睡觉。

  次日天色刚明,便已醒了。悄悄地一听屋外,并无半点声息,当然是大家都没有起来。这时自己先起来了,未免要引起旁人笑话,说是新娘子着了急了。因之人是醒的,却闭了眼只管睡着。睡了不知多少时候,有人拍着门道:“起来吧,起来吧,应该掇饰掇饰,不久车子就要到了。喜车到了门口,新娘还没有起床,那可是笑话呢!”

  落霞听说,一骨碌爬了起来,一面扣衣服,一面开门。邓看守笑着进来,低低的声音笑道:“你的东西,我给你预备好了。还有你那个纸包,和炕席下的那张照片,我都知道是你要的东西,我也塞在一个小包袱里。待一会儿,我陪你去,东西我自然会给你放妥当了。”

  落霞笑着点了一点头,并没有说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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