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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落霞知道太太要打起人来,就是突然而来的几下,不屑于先骂起来作通知。现在她骂个唠唠叨叨,这是往骂的一条路上办,索性不做声,让她一人叽叽咕咕骂去。自己低了头,便挨挨蹭蹭,也要往房外走。

  不料赵太太今天却变了态度,突然走上前来,一把揪了落霞的短头,就向怀里一拖,骂道:“贱人!你往哪里走?你好好给我跪倒!你若不跪倒,今天不要想活命。”

  说着,咬了牙齿,将脚一顿,把落霞的头,就向下一按。落霞一看赵太太发了恶,若要再执拗着,免不了皮肉受苦,便趁着势子跪了下去。赵太太见她已经跪下,才把揪头发的手松了。鼻子哼了一声道:“我看看是你强得过我,还是我强得过你?”

  两手一抄,向沙发上落了下去。

  那沙发是个半新旧的,直把她半截身子吸了下去。落霞见她的气生大了,哪里还敢做声,跪在地上抬头不得。赵太太嘴里又叼了一支卷烟,斜瞟着。落霞跪在地上,她倒清闲自在地那样躺着。

  落霞约莫跪了半小时,那个表少爷朱柳风却来了。他在堂屋里张望了一下,见屋子里地上跪着一个人,觉得一走进来,这个跪的人,未免有点难堪,就不曾进来,在外面屋子里坐下了。赵太太道:“柳风,你为什么不进来?”

  柳风见姑母见召,不能不进来。便笑着走进来道:“你老人家又发雷霆之威。”

  赵太太道:“并不是我生气,这东西她存心和我闹别扭。我就和她闹一闹,看是谁闹得过谁?”

  柳风笑道:“你老人家,犯得上和她一般见识?高兴教训她几句,不高兴随她去。这大的人了,跪在地上也真不矮,我讲个情,放她起来吧。”

  赵太太便向落霞喝道:“看在表少爷面上,饶你这一次,滚起来吧!”

  落霞实在不好意思见人,听了一声说起来,两腿一起,头也不抬,向屋外就钻。赵太太道:“你忙什么?人家和你讲了情,也应该谢谢表少爷,怎么一拍腿就走了。”

  落霞知道表少爷在这儿是个红人,更不敢得罪他,因之复又转身来,向朱柳风微微一鞠躬,然后出门而去。当时受了这番羞辱,把新愁旧恨,一齐兜上心来,心想,正合了表少爷那一句话,跪在地下,还是不矮。我这样大年岁的人,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,为什么动不动就要我罚跪?我若有一天认识了大总统,必定和他建议,把拐匪都定成死罪,买丫头的人家,都要受罚。但是我怎样会认识大总统?这也奇怪,做官的人,怎么也就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层。哦!是了,做官的人家,哪个不买丫头,他们怎么又会反对呢?自己把这样不相干的思想,只管放在心里,事情是照样做,饭也不想吃,茶也不想喝,做完了事,便是坐在屋子里呆想。

  这一天晚上,直到头靠了枕头,还依然想着,糊里糊涂地思索,也不知如何就天亮了。自己提了菜篮,又去上街买菜,还走不到胡同口,就碰到了那个江秋鹜迎面而来,彼此似乎是极熟了,他抢上前一步,执着落霞的手道:“你怎么还在赵家?我不是寄了一封信给你,约你逃走的吗?”

  落霞一阵害羞,不觉低了头,这话可答不出来。江秋鹜见她不说话,拖了落霞的手便走。落霞也情不自禁,只管跟了他走。

  约莫走了好几个胡同,走到一个似乎宫殿的大屋子,一进门,便看到有几十层台阶,在台阶最上层,有人在那里招手。落霞看时,便是江秋鹜,不知他是什么时候,跑到那最上一层去了。自己慢慢地向上爬,好容易爬了上去,出了一身大汗。走到那上面一看,原来是个很平坦的地方,遍地铺着大石板,光滑平整,像镜子一般。上面正屋,八根红柱落地,四角飞檐的一所大殿。

  落霞正这样想着,姓江的怎么把我引到这个庙里来了。这句话不曾出口,秋鹜笑道:“这不是庙,这是侠客家里,专门和天下可怜的孩子们报仇雪恨。你看,你的仇人也捉来了。”

  只这一声,门边拥出七八个人,将一个穿灰衣的短装汉子,拖了出来。那人在地上滚着,大叫饶命。落霞认得那个人,正是十年前,拿着一块糖,哄了自己,抱着跑的。那些人都说,这种拐匪,一个个要把他治死。说着,几个人抬了他的手脚,就向平台的下面一丢。

  那平台下面,是个万丈深坑,只听扑通一声,那个拐匪就抛沉到水里去了。那些人鼓着掌大叫痛快,落霞也不觉地鼓起掌来。秋鹜喊道:“诸位慢着鼓掌,还有那个姓赵的妇人,没有处治她。”

  那些人说,打死她,打死她。于是几个人跑到屋旁边,七手八脚,果然将赵太太拖了出来。

  那赵太太一见落霞,跪到她面前,双手抱了她的脚道:“落霞,落霞,你救我一救。你从小在我家长大,你就不念我一点抚育之恩吗?”

  说时,又哭又喊,拖了落霞的脚,死也不放。落霞见她说得可怜,也不免坠下两点泪。两只脚又让她拖得累死,难受极了,自己撑持不住,也向地下一倒,这一倒,自己一惊,睁眼一看,不是倒在地上,是倒在床上,原来做了一个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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