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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(2)


  晚香道:“我多着呢,我买了两块钱的,又没有吃什么。”

  燕西笑道:“怪道要我吃,这倒成了小孩子来了,大吃其杂拌。”

  晚香的母亲坐在一边,半天也没开口的机会,这就说了。她道:“别这么说啊!大兄弟,过年就是个热闹意思,取个吉兆儿,谁在乎吃啊!三十晚上包了饺子,还留着元宵吃呢,这就是那个意思,过年过年吗。”

  燕西听这老太婆一番话,更是不合胃,且不理她,站了起来和晚香道:“吃也吃了,话也说了,还有什么事没有?若是没有事,我就要走了。家里还扔下许多事,我是抽空来的,还等着要回去呢。”

  晚香道:“很不容易地请了来,请了来,都不肯多坐一会儿吗?你不送钱来,也不要紧,反正我也不能讹你。”

  这样一说,燕西倒不能不坐一下,只得上天下地,胡谈一阵。约谈了一个多钟头,把晚香拿出来的一大捧杂拌也吃完了。燕西笑道:“现在大概可以放我走了吧?”

  晚香笑道:“你走罢!我不锁着你的。钱什么时候送来呢?别让我又打上七八次电话啊。”

  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准送来,若是不送来,你以后别叫我姓金的了。”

  说毕,也不敢再有耽误,起身便走了。

  回到家里,就打了电话给刘宝善,约他到书房里来谈话,刘宝善一来就笑道:“你叫我来的事,我明白,不是为着你新嫂子那边家用吗?”

  燕西道:“可不是!她今天打电话叫了我去,说你只给她一百块钱。”

  刘宝善道:“这我是奉你老大的命令行事啊。他临走的那天上午,派人送了一个字条给我,要我每星期付一百元至一百五十元的家用,亲自送了去。我想第二个星期,别送少了。所以先送去一百元,打算明后天再送五十元,凭她一个人住在家里,有二十元一天,无论如何也会够。就是你老大在这里,每星期也决花不了这些个吧?怎么样?她嫌少吗?”

  燕西道:“可不是!我想老大不在这里,多给她几个钱也罢,省得别生枝节。”

  刘宝善道:“怎样免生枝节?已经别生枝节了。凤举曾和她订个条约的,并不是不许她和娘家人来往,只是她娘家人,全是下流社会的胚子,因此只许来视探一两回,并不留住,也不给她家什么人找事。可是据我车夫说,现在她母亲来了,两个哥哥也来了,下人还在外老太太舅老爷叫得挺响亮。那两位舅老爷,上房里坐坐,门房里坐坐,这还不足,还带来了他们的朋友去闹。那天我去的时候,要到我们吃菊花锅子的那个宜秋轩去。我还不曾进门,就听到里面一片人声喧嚷,原来是两位舅老爷在里面,为一个问题开谈判。这一来,宜秋轩变成了宜舅轩,我也就没有进去。大概这里面,已经闹得够瞧的了。”

  燕西道:“我还不知道她的两位舅老爷也在那里。若是这事让老大知道了,他会气死。今天晚上,我得再去一趟,看看情形如何?若是那两位果然盘踞起来,我得间接地下逐客令。”

  刘宝善道:“下逐客令?你还没有那个资格吧?好在并不是自己家里,闹就让她闹去。”

  燕西道:“闹出笑话来了,我们也不管吗?”

  刘宝善默然了一会,笑道:“大概总没有什么笑话的。要不,你追封快信给你老大,把这情形告诉他,听凭他怎样办。”

  燕西道:“鞭子虽长,不及马腹,告诉他,也是让他白着急。”

  刘宝善道:“不告诉他也不好,明天要出了什么乱子,将来怎么办?”

  燕西道:“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吧?”

  刘宝善道:“要是照这样办下去,那可保不住不出乱子。”

  燕西道:“今天我还到那里去看看,若是不怎样难堪,我就装一点模糊。倘是照你说的,宜秋轩变了宜舅轩,我就非写信不可。”

  刘宝善笑道:“我的老兄弟,你可别把宜舅轩三个字给我咬上了。明天这句话传到你那新嫂子耳朵里去了,我们是狗拿耗子,多管闲事。”

  燕西道:“这话除了我不说,哪还有别人说?我要说给她听了,我这人还够朋友吗?”

  刘宝善听他如此说,方才放心而去。燕西一想,这种情形连旁人已经都看不入眼,晚香的事恐怕是做得过于一点。当天筹了一百块钱,吃过晚饭,并亲送给晚香。到了门口,且不进去,先叫过听差,问少奶奶还有两个兄弟在这里吗?听差道:“今天可不在这里。”

  燕西道:“不在这里,不是因为我今天要来,先躲开我吗?”

  听差听说就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等大爷回来了,我看你们怎么交代?这儿闹得乌烟瘴气,你电话也不给我一个。”

  听差道:“这儿少奶奶也不让告诉,有什么法子呢?”

  燕西道:“你私下告诉了,她知道吗?我知道,你们和那舅大爷都是一党。”

  于是又哼了两声,才走向里院。这时,那右边长客厅,正亮了电灯,燕西拉开外面走廊的玻璃门,早就觉得有一阵奇异的气味,射入鼻端。这气味里面,有酒味,有羊头肉味,有大葱味,有人汗味,简直是无法可以形容出来的。那宜秋轩的匾额,倒是依旧悬立着,门是半开半掩,走进门,一阵温度很高的热气,直冲了来。看看屋子里,电灯是很亮,铁炉子里的煤,大概添得快要满了,那火势正旺,还呼呼地作响。

  那屋子里面,并没有一个人。东向原是一张长沙发椅,那上面铺了一条蓝布被,乱堆着七八件衣服。西向一列摆古玩的田字格下,也不知在哪里拖来一副铺板,两条白木板凳,横向中间一拦,又陈设了一张铺。中间圆桌上乱堆了十几份小报,一只酒瓶子,几张干荷叶。

  围炉子的白铁炉挡,上面搭了两条黑不溜秋的毛手巾,一股子焦臭的味儿。和那屋子中间的宫纱灯罩的灯边,平行看牵了两根麻绳,上面挂着十几只纱线袜子。有黑色的,有搌布色的,有陈布色的。有接后跟的,有补前顶的,有配上全底的,在空中飘飘荡荡,倒好像万国旗。燕西连忙退出,推开格扇,向院子里连连吐了几口口沫。

  晚香老远地在正面走廊上就笑道:“喂!送钱的来了,言而有信,真不含糊呀。”

  一面说,就绕过走廊走上前来。笑道:“你哥哥不在京,也没有客来,这屋子就没有人拾掇,弄得乱七八糟的,刚才我还在说他们呢。到北屋子里去坐罢,杂拌还多着呢。”

  燕西皱了眉,有什么话还没说出。晚香笑道:“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。你那小心眼儿里的事,我都知道。你不是为了这客厅里弄得乱七八糟的吗?这是我娘家两个不争气的哥哥,到这儿来看我妈。在这里住了两天,昨天我就把他们轰出去了。我一时大意,没有叫老妈子归拾起来,这就让你捉住这样一个大错。话说明白了,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没有?”

  说着,带推带送,就把燕西推到正面屋子里来。燕西笑道:“捉到强盗连夜解吗?怎么一阵风似的就把我拖出来了?”

  晚香道:“并不是我拖你来,我瞧你站着那儿怪难受的,还是让你走开了的好。”

  燕西道:“倒没有什么难受,不过屋子里没有一个人,炉子里烧着那大的火,绳子上又悬了许多袜子,设若烧着了,把房东的房子烧了,那怎么办?”

  晚香道:“铁炉子里把火闷着呢,何至于就烧了房?”

  燕西道:“天下事,都是这样。以为不至于闹贼,才会闹贼。以为不至于害病,才会害病。以为不至于失火,才会失火。要是早就留了心,可就不会出岔子了。”

  晚香笑道:“你们哥儿们一张嘴,都能说。凭你这样没有理的事,一到你们嘴里,就有理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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