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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(3)


  韩妈道:“我就不信这话,要说做大官的人家,就不和平常人家往来,为什么他家金七爷,倒和咱们不坏呢?”

  她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,冷太太听了,倒是无话可驳。说道:“那也看人说话罢了。”

  这话说过了,依然还是张罗一切,一直到次日正午十二时,连果碟子都摆了,百事齐备,只待客到。

  到了下午二点钟,敏之果然来了。她先在燕西诗社中坐了一会,就由燕西从耳门里引她过来。冷太太换了一件干净衣服,又套上一条纱裙,一直迎到院子里。韩妈洗干净了手,套上一件蓝布褂,头上插了一朵红花,笑嘻嘻地,垂立在冷太太身后。敏之先和她一鞠躬,冷太太倒是一个万福还礼。燕西未曾介绍,冷太太就先说道:“这就是五小姐吗?”

  敏之道:“舍弟住在这儿,不免有些吵闹之处,特意前来看看冷太太。”

  冷太太道:“那就不敢当,我们早就应该到府上去问安呢。”

  说时,冷太太早上前携着敏之的手,一同到客厅里来。便回头对韩妈道:“你去请小姐来。”

  韩妈巴不得一声,便到上屋子里来催清秋。清秋穿了一件印花印度布的长衫,又换了一双黄色半截皮鞋,倒像出门或会客的样子。这时,却好端端躺在床上。韩妈道:“客都来了,大姑娘你还不出去吗?”

  清秋道:“有妈在外面招待,我就不必去了。”

  韩妈道:“人家一来拜访太太,二来也是拜访姑娘,你要不见人家,人家不会见怪吗?”

  清秋坐了起来,伸个懒腰笑道:“我就怕见生人,见了面又没有什么可说的。”

  韩妈道:“那要什么紧,一回生二回熟。人家怎样来着呢?”

  清秋道:“待一会儿,我再去罢。”

  韩妈道:“要去就去,待一会儿做什么呢?”

  清秋被她催不过,只得起来,先对着镜子,理了一理鬓发,然后又牵了一牵衣襟。韩妈拉着她的袖口道:“去罢,去罢。你是不怕见客的人,怎么今天倒害起臊来了?”

  清秋道:“谁害臊呢?我就去。”

  说着,便很快地走出来。到了客厅里,燕西又重新介绍。敏之见她身材婀娜,面貌清秀,也觉得是一个标致女子,心里就夸燕西的眼力不错。敏之拉着她的手,在一块坐了,谈了一些学校里的功课,清秋从从容容都答应出来。韩妈在这时候忙着沏茶摆糕果碟。敏之道:“以后我可以常常来往,不要这样客气,太客气,就不便常来往了。”

  清秋笑道:“要说客气,就太笑话了,五小姐是初次来,我们既不能待得很简慢,匆促之间,又办不出什么来。要说款待,还不如五小姐在府上吃的粗点心呢,这不能算是款待贵客,不过表示一番敬意罢了。”

  敏之道:“这样说,越发不敢当。而且也不能这样称呼,我虽然是个老学生,倒不肯抛弃学生生活。你要客气一点,就叫我一声密斯金得了。”

  冷太太道:“我一见五小姐,就知道是个和气人。这一说话,越发透着和气了。像五小姐这样的门第,又极有学问,这样客气,是极难得的了。”

  她母女二人极力地称赞敏之,连韩妈站在一旁,也是笑嘻嘻的。敏之想起还没有给赏钱,趁她送茶的时候,便赏她两块钱。韩妈得了钱,又请了一个安道谢。便道:“过些时候,再跟着我们小姐,到你公馆里去请安。”

  敏之握着清秋的手道:“果然的,什么时候请到舍下去玩玩?我还有个小些的舍妹,顽皮得了不得。我总想让她交几个好些的女友,让她见识见识。像密斯冷这样庄重的人,她能多认识几个,也许把脾气会改过来一些。”

  清秋笑道:“只要不嫌弃,我一定到府上去的。不过很不懂礼节,到府上去怕会弄出笑话来呢。”

  敏之道:“家父家兄虽都在政界里,可是舍下的人,都不怎么腐败,官僚那些习气,确是没有的。密斯冷要去,可以先通一个电话,我一定在家里恭候。”

  两人说得投机,敏之尽管和她说话,可是清秋心里想着,她此来是要背着我说几句话。我坐在这里,她怎样开口?看看燕西坐在一边,也无走意,心里又一想,他要是不走,这话也是不能说的,急切抽不开身,只得依旧和敏之谈话。差不多谈了一个钟头的话,敏之才告辞说走,依旧是走燕西的诗社那边出去了。

  敏之回了家,就对润之说道:“那个女孩子,的确不坏。老七要娶了她,是老七的幸福,而且人家虽穷一点,也是体面人,大可联亲,让我慢慢地把这事对母亲说一说。”

  润之道:“那层可不要忙,至少也要母亲见了见这人才提。不然,她老人家未必就同意的。”

  敏之道:“我先不提亲事,就说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,是老七的朋友得了。再听口风,然后向下说。”

  润之道:“这或者可以,我们就到母亲房里。”

  敏之笑道:“你这总是肚子里搁不住事,说走就走,说办就办。”

  润之道:“不是为这个事。我听说四姐由东京来了信,快要回来呢,我是看信去。”

  润之说毕,便起身到金太太屋里来。只见金太太斜躺在一张软榻上,秀珠拿了一份报纸,坐在一张矮小沙发椅上,不晓得把什么一段新闻,念给金太太听。

  金太太道:“怎么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?要喝一杯茶也不能够。”

  秀珠听说,扔下了报纸,连忙拿了桌子上的茶杯,斟了一杯热茶,双手送将过来。金太太坐了起来,连忙接着茶杯。她一句话没说出,润之一脚走进来,便笑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

  秀珠一回头看见是润之,笑道:“这儿送茶给伯母,你那儿怎样不敢当起来了?”

  润之道:“这件事,本应该我们做的,密斯白这一来,算是给我们代劳了,我们还不应该道谢吗?”

  秀珠笑道:“我就不愿这样客气,遇事都应随便。”

  金太太笑道:“虽然随便,这种反客为主的事情,我们就不敢当呢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一个老妈子站在门外边说道:“太太,大夫来了。”

  秀珠忙问道:“谁不舒服了,又请大夫呢?”

  润之道:“是我们大嫂。”

  秀珠道:“昨天上午我回家去的时候,她还是又说又笑,隔了一宿,怎么就病了?”

  金太太道:“咳!你不知道,这一向子,他夫妇俩生气,我们怎样说,他们也不好。有三四天了,我们那老大,是不见人影儿。大少奶奶接上就病了。”

  她又回头对润之道:“梁大夫来了,你就带他瞧瞧去罢。”

  秀珠道:“哎哟!我是一点不知道,我也瞧瞧去。”

  于是润之到外面客厅里见了梁大夫,引他到佩芳屋子里去,秀珠是早在那里了。原来这梁大夫差不多是金家的顾问,有人少吃两口饭,都去问他的。梁大夫提着一个皮包,走到正中屋子里,把皮包放下,一打开来,取出一件白布衣服,将身罩了,拿着听脉器,测温器,走进佩芳屋子里去。

  佩芳的正面铜床上,垂着一顶竹叶青的罗帐子,帐子掀开一边,佩芳将一副宝蓝锦绸的秋被盖了半截身,上身穿了一件浅霞色印度绸夹袄,用一条湖绸旧被卷了放在身后,却把身子斜靠着。梁大夫虽知床上的大少奶奶便是病人。一看头发梳得光光的,脸上没有施脂粉,仅仅带一点黄色。除此而外,看不出她有什么病容。因此也不敢一下便认为是病人。

  佩芳见大夫进来,勉强笑着点了点头。早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张方凳放在床面前,所幸这位大夫有五十多岁,长了一把苍白胡子,这才倚老卖老,就在凳上坐了下来。先是要了佩芳的手,按一按手脉。然后说道:“这得细细地诊察,请大少奶奶宽一宽衣。”

  金家究竟是文明人家,而且少奶奶小姐们又常常地穿了跳舞的衣服去跳舞,对于露胸袒肩这一层,倒并不认为困难。当时便将短夹袄纽扣解了,半袒开胸脯。梁大夫将测温器交给佩芳含着,然后将听脉器的管子插入耳朵,由诊脉器细细地在佩芳肺部上听了一会。梁大夫听了脉以后,就对佩芳道:“脉没有什么病状。”

  说着,又在佩芳口里取出测温器来,抬起手来,映着亮光看了一看。说道:“体温也很适中。只不过精神欠旺点,休养休养就好了。”

  润之道:“这样说,不用得吃药了?”

  梁大夫笑道:“虽然没有病,却是吃点药也好。”

  润之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

  梁大夫知道润之和秀珠都是两位小姐,笑着点头道:“自然有缘故。”

  润之和秀珠看他这样说话,都笑了。梁大夫把白衣脱了,和用的东西全放进皮包去。便道:“我要去见一见太太。”

  润之听说,便引他到金太太这边来。金太太隔着玻璃窗看见,便先迎出来,陪他在正中屋子里坐。梁大夫一进门,先就取下帽子在手上,连连拱着手笑道:“太太,恭喜,恭喜。”

  金太太见大夫诊了病,不替人解说病状,反而道喜,倒是一怔。就是其他在屋子里的人,也都不免诧异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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