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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奇器求生连环成巨炮 只身服敌两手破单刀(3)


  那女孩子将刀向空中亮了一亮,笑道:“这一位大叔既然是从下江来的,自然有些本领。我先请教请教,有什么要紧?若是怕事,那就不该来。”

  说时,脸色慢慢的沉下,就横了眼睛,望着鲍天龙道:“我会惹什么事?难道这位韩大叔,还敌不过我手上这一口刀吗?果然敌不过,只要韩大叔地下一躺,我就扶他起来,油皮我也不能碰破他一块。”

  韩广达虽然看是一个小孩子,不计较她的话,但是她当着许多人面前,羞辱了人一场。若是忍受了不回复,倒好像自己一点本事没有。看她这不懂事的黄毛丫头,未必有什么大本领。靠了自己这点功夫,总也不致于躺下。因拱了拱手道:“大姑娘一定不让我过去,我也没有法子。只好请教。”

  那女孩笑道:“你放心,我摔倒了,马上就爬起,不会怪人的。你这位大叔远方来的客,就是跌倒了,大家哈哈一笑,也就算了。我们这些伙伴手上,都带了家伙。你愿意什么家伙,请你随便拿!”

  韩广达道:“不必了,我用惯了自己的家伙,人家的是不称手的。我就只凭一双空手,和姑娘玩几趟。”

  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说,倒为之愕然。曾听别人说,有一种人,能空手和刀枪相拚,叫做空手入白刃。不过这种打法,是家伙丢了,没奈何才使出来。哪有放了家伙不要,情愿空手和人家拚的?

  鲍天龙原知道韩广达有些本事,可是却不料他先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手腕来,在一边却替他担心。说时迟,那时快。韩广达不等那女孩动手,举起双拳,就向她迎面劈下。这女孩手上有刀,用不着惊慌。等那拳头来得切近,她举了刀口,就向上一挡。这不必去回韩广达的手,他的手只向下一沉,目就够苦了。但是韩广达双拳原就不曾打下,在刀口未举起来之前,他两手左右一分,已收回转来。那女孩刀举过头,正空了下半截。韩广达身子向下一挫,右脚一伸,一个扫风腿,直向那女孩腰部扫来。女孩见来势凶猛,来不及用刀去抵抗,只一顿脚,身子向后一退,倒退了有三四尺路。那一脚虽然没有扫着,但是那女孩退得慢一点,衣服上已沾了一点微尘。鲍天龙不由得在旁边抹了一把汗。韩广达身子向下一蹲,作了一个定马桩,抱住了两手,再等那女孩向前。

  那女孩见他站定了,右手执着刀把,左手按了一按手腕,身子一侧,横拖了刀尖。那意思,也是等韩广达上前,然后再动刀。一方面也预备他扑过来,好乘机躲闪。韩广达见她不向前,也不追过来。双方这样一等机会,就停了半晌。究竟那女孩年轻忍耐不住,一蹲身子,将刀向韩广达胸部一扎。这空手入白刃的打法,是专在躲开对方的刀锋,注意下部和侧面的打法。那女孩是蹲身向下部打来,上法就不适用了。他于是改变了打法,两脚齐齐一顿,身子向上一耸,从那女孩子头上跳了过去。且不转过身来,就把右脚向后一弹,要踢那女孩的脑后。那女孩却也算是机灵,她不肯回头来抵抗,反向对面空扑过去,窜过去几尺路。她估量离得远了,这才回转身来。彼此一看,相距在一丈路以外了。

  那女孩见几次近韩广达不得,而且几乎着了他的道儿,心里又急又羞。一横心,顾不得许多了。使了一个燕子掠水式,右手挑刀,刀口向上,左手扶了右腕,左腿坐实,右腿虚伸,只用劲一耸。那刀尖自下向上,直挑将过来。而且她的身子略偏,不当对手的正锋,让人不好打。四周看的人,起初觉她太冒险了,怕中了韩广达的圈套。不料她一直挑过去,韩广达都未曾躲避。看看那刀尖如箭般,直要刺到他脸上,大家都不觉得心里跳了一下。这女孩子,已经是生了气的,她不会用虚着了。那韩广达他并不惊慌,直待刀尖逼近,他人一偏,只把身子侧开四五寸去。那女孩的刀,已由空间伸过去二三尺。她的身子也就和韩广达相并。

  韩广达身子半坐,右腿向里扫,右臂反过去向外格。那女孩向前奔,身子已奔得虚了,哪里收得住。知道下面抵不住,且向上一跳。扫来的腿,是让她跳过去了。但是韩广达反手那一横格却未曾防备,正在肩上被打了一下,人就向下一栽。韩广达反手捞住她的胳膊,她才站定了。那女孩被韩广达拦腰一格,也自度必倒。不料不等自己倒地,韩广达又一手将自己拉住,总算站住了,在人前没有栽筋斗。然而自己拿了一把刀,会让一个赤手空拳的打倒了,自己先前一番好胜的气概未免一扫干净,脸上这一番害臊,简直无言可以形容。韩广达觉得和这么一点小姑娘比试,有些胜之不武,很是对人不住。那女孩也不说话,半天哇的一声哭将起来,一低头钻向前边跑了。这一下子,真让韩广达难为情,便回身对鲍天龙道:“这真对不住,兄弟一时失手,请你老哥对胡五哥说明。”

  鲍天龙也觉韩广达是一个拜山的新客,未到家门,就先让主人翁的大姑娘栽了一个大筋头。就是自己,也不好怎样措词。只得勉强笑道:“本来这大姑娘就很调皮,我们胡五哥也是知道的,就不说也不要紧。”

  他虽然是这样说法,可是看他的面色,却很是忧郁,似乎把这话和胡老五说有些为难。自己已经做出来了,悔也悔不转来,也就默然无声,跟随大家走。既而一想,好在胡老五也是一个好汉,不能不分青红皂白。他姑娘是先和我动手,我屡次让不开,有许多人在面前为证,也不能说我是故意在他面前显手段。事已至此,到了那时再说。心一横,就慢步跟了众人走。

  只一转过山嘴,忽有一人哈哈大笑,迎上前来。韩广达看时,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黄瘦汉子。长长的脸儿,嘴上长着稀稀的两撇短桩黄胡须。身上反穿着一件黑毛布袍,并没有扣上钮扣,只把一根绛色绸带拦腰束住。大拇指上带了一个翡翠扳指,表示着是个有钱的武人。深山大谷之中,有这样装束的人,这用不着猜,就是红毛番子胡老五。因为他蓬着一把发辫,正是黑中带些红色。自鲍天龙以下的人,见了他,齐齐的就是一拱。胡老五且不理这些人,忙向前对韩广达一拱道:“这就是那位远路来的韩大哥了?”

  韩广达弯腰带屈膝,向他施礼道:“小弟罪该万死,刚才路遇大姑娘,她一定要和小弟比试。小弟一时失手,对不住大姑娘。事后追悔,也是来不及。现在已到五哥大寨,但凭五哥治罪。”

  胡老五哈哈大笑道:“若是那样说,我红毛番子是个不懂好歹的混账人了!”

  说着,连忙将韩广达扶起,携了他的手,并排的走。

  这时已到了红毛番子的老巢。群山之中,有一块山田。沿着山崖,有几十幢房屋。一半都是红石砌的墙,茅草盖的屋,还不脱山家的样子。房屋之前,也有许多菜圃,虽然是隆冬,却还长着青青郁郁的菜蔬。有七八口肥猪,正在菜圃外拣着人遗下的菜叶吃。看见人来,一枝箭似的,摔着大耳朵跑开了。按上又有两只大犬,吠了出来,见是熟人,就摇摇尾巴立住了。韩广达仔细一看,这里完全是山家的景象,不带一点凶恶的样子。他们住在这里,是如何安乐,也可以想见了。正在这里观察,那女孩子手托一把三尖叉,又奔了出来。她见胡老五和韩广达携手而行,便将叉柄撑在地上,一手执了叉柄中间,一手叉了腰,瞪着眼睛相望。胡老五对她招了一招手笑道:“不要顽皮,来见一见韩大叔罢!”

  那女孩道:“你不帮我,我也不听你的话。”

  说毕,将叉杆横着,极力向地下一掷,一抽身就回转屋子去了。胡老五倒不把这事放在心里,把韩广达引到屋里去,极隆重的款待。而且另备了一间屋子让韩广达住下。韩广达面子上,总只说是在下江犯了案子,躲到四川来,总不说别有意味。胡老五看他光身一人,又不曾带一点东西,很像匆匆忙忙出门的样子。而且他谈起话来,对江湖上的情形,非常之熟悉,是一个自己人,决不是冒充内行的,因此也不曾有什么疑心。

  山中是闲居无事的,每日在一处闲谈。韩广达这才知道他手下管的弟兄们,足足有三四千人。不过那些人一大半都各有职业,平常不过是互通声气,还不曾聚在一处。真和胡老五左右出来打启发的,不过一千人上下。这一千人又分作好几股,每股出去一趟,除了钱财之外,还要把山中缺少的东西,大大小小,尽量的掳了回来。所以胡老五虽然住在深山大谷之中,却是足衣足食,比平常的富商巨贾,还要享福几分。韩广达住在这里,自然是安逸的了。约莫过了五六天,在一日晚上,灯下韩广达和胡老五酌酒谈心。胡老五笑道:“韩大哥,明天是初一,你起一个早,看看我们躲在山里做草头王的,是怎样一个威风?”

  韩广达道:“小弟拜访大寨,原是要见识见识。有这样的机会,小弟一定要瞻仰的。但不知是什么盛典?”

  胡老五摸着他那根黄胡子,微笑了一笑,又点一点头道:“也不算什么盛典,不过关起门来做皇帝,却也有个意思。”

  说毕,哈哈一阵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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