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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卖酒秋江壁诗惊过客 舍舟中道袱被访高贤(2)


  这时,那蛮牛出来了,问道:“你这位客人,还要喝酒吗?”

  姓柴的道:“我不要喝酒了,但不知道你们老爹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蛮牛道:“也许就回来,也许今天晚上不回来。你看,前面大江,一点风浪也没有。今天晚上,又是好月亮,说不定他老人家要出口去,到江里去打鱼。”

  他说时,指着对岸一片芦洲。芦洲之外,一片白色,和江南几点远山相接。那江水被晚烟笼罩,隐隐约约,不能十分清楚。这一片白色,便是滚滚大江了。姓柴的看时,果然大江像一片白练,铺在地上,一点浪头也没有。说道:“他老人家不一定今晚上回家,我也不在此多候。这酒菜我不客气,就奉扰了,不知道你宝号里有柬帖没有?”

  蛮牛道:“这个地方,哪里有柬帖?”

  姓柴的道:“没有柬帖,找一张红纸也可以。”

  蛮牛道:“那还可以找得出来,请你等一等罢。”

  去了一会儿,找出一张半旧的红纸片来。姓柴的用手裁得整齐了,要了笔墨,在纸片上楷书了一行字:晚生柴竞顿首拜。写毕,交给蛮牛道:“你老爹回来了,请你把这个草帖呈送。拜托你大哥对他老人家说,就说我叫柴竞,是江西新淦人,因为到江南九华山去朝山,所以由此经过。我看他老人家,是一位不遇时的老英雄,愿意请教他老人家。回来了,请你到河岸上去叫我一声。那柳树外面,一只江西雕尾船,就是我们的船。你大哥叫一声,我就再来拜访。”

  蛮牛笑道:“这倒可以,就是怕他老人家今晚晌不能回来。”

  柴竞道:“不回来也不要紧,明天再来拜访罢。”

  说毕,告别回船。进了船舱,舱里已经点上油灯,同舱的客人,各人缩着腿坐在铺上,彼此闲谈。柴竞别有心事,舱里也坐不住,走出舱来,便在船头上闲眺。

  这个时候,天色已然十分晚了。这是九月初头,一轮新月,早临在天上,影子落入河心。这是通江的一道小河里,一面是渔村,三面是芦洲。芦苇长得丈来长,正是开花的时节。月亮下面,恍惚芦丛上面,洒了一道薄雪一般。晚风一吹,那鸭毛似的芦花绒,飘飘荡荡,在半空中乱舞,看去更像下雪,倒是有趣。河里被江潮策动,也有点小浪,打着船舷,劈劈拍拍的响,越是显得这河下清寂,岸上也没有声息,就是柳树里和芦苇丛里放出几点灯火之光。柴竞站立了一会儿,忽然一阵晚风由西南吹来,吹得头发向东飘动,因道:“船老板,转了风了,明天一早就开吗?”

  船家推开篷伸出头来一望,先说了一声好风,笑道:“这样好的风,我们明天,可以赶到殷家汇,后天可以到大通了。柴先生愿意在大通上岸,无论如何,月半前,可以赶到九华山。”

  柴竞道:“我和你商量商量,明天早上停半天开船,行不行?”

  船家道:“那不行,我答应,这一船的客人也不答应。这好的天气,顺风顺水,不赶一程路,还等什么时候?”

  柴竞一想,船家所说也是,哪有遇到顺风不开船的道理,也就不再作声。因见岸上一片好月亮地,就站在船边,轻轻一跳,跳上岸来。

  他信脚走了一箭之远,有一个茅草牛棚,却没有牛,棚外便是一片草地。心想:这两天坐船坐得血脉停涩,不好舒展,何不在这月亮下的草毡上打两路拳脚,活动活动。于是更望前走,走到一排篱笆后面,忽听得有一个人喝道:“小鬼!老爹总告诉你不要动手动脚,你还是这样闹!你只管把本事拿出来,我是不怕的。若是打了碗,老爹问起来,不许赖我。”

  接上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说道:“你既然不怕,趁老爹大姑娘都不在家,我们较量较量。”

  柴竞一听这两句话,不由心里一动,便轻轻的走到篱笆根下,用手扒开一些篱笆上的藤叶,向里观望。看那说话的两人,一个是蛮牛,一个是在酒铺里扫地的孩子。那院子里地下,一路摆着有二三十个石球,石球远看去,小的有碗来大小,大的就比人头还大,圆滚滚的,光滑滑的,没有窟窿,也没有柄。那小孩子蹲在地上,拣着石球,不问大小,就向蛮牛这里抛来。蛮牛离那小孩,有个三丈多路,左手托住一叠碗,站在月亮下。那小孩子将石球抛来,他只顺手一接,如接住棉絮团一般,轻轻的接着,就向地下一放。左手托着一叠六七只碗,响也不一响。柴竞一见,不由心里连叫几声惭愧:这种既光又圆的石球,只要是巴掌握不过来,无论大小轻重,不容易抓起,那小孩子一伸手下去就抓起来,手下这种气力,就不可捉摸;这样沉重又圆滑的东西,蛮牛只随便在空中捞住,腰也不闪一闪,功夫更大了。柴竞一直看见那小孩子把地下的石球都抛个干净,蛮牛一个也不会漏下。那小孩子见石球已经完了,抽腿就跑。蛮牛笑道:“这时放过你,等我把碗洗完了,我必得和你较量。”

  柴竞一看之后,自己警戒着自己道:像你这样的本领,还要在这里献丑吗?那真是班门弄斧了。抽转身,依然顺着来路,回到河下,就只轻轻一跳,站在船头上。

  舱里的搭客,还是说得很热闹。柴竞心里事情未曾解决,钻进舱里也不说话,展开铺盖,倒身便睡。睡在枕头上一想:自己出门,原是想寻访名师,遇到这种人,若不去讨教,还待何时?现在西南风正吹得有劲,天一亮,大概就要开船。今夜若不下船,这机会便错过了。本待和船家说明晚上就下船,又怕客多了,疑神疑鬼反不妙。好在自己的船饭钱都给过了,暗下上岸,船家也不会疑是偷跑。因此趁灯火还是明亮的,有意无意的把一些零碎东西,放在网篮里。自己行李本来简单,又没有带箱杠,捡齐之后,依然睡下。船家在后舱听到有些响动,便问道:“客人,前面什么响?”

  就有一个客人抢着答应道:“我们还没有睡哩!天气这样早,还有什么毛贼敢上船不成?”

  又有一个客人道:“我们一年之内,在长江内河里,哪月不走两三回?敢说一句大话,江湖上的事,大概知道一二。漫说我们是醒的,就是睡着了,船篷上掉下一根针来,我们也会听响动。”

  船老板道:“但愿如此就好,我不过说小心为妙罢了。”

  说毕,大家就不再提。柴竞听着倒添了一桩心事。睡到半夜,装着起来小解,推开舱门,便到船头上来。那一轮新月,已经不见,剩了满天满河的星光。听听舱里边,那几个客人,睡得呼声震天。这且不去管他,走回舱轻轻的将铺盖一卷,夹在左胁下,右手提着网篮,复又钻出舱门。看看这船头,离岸只有五尺远,便带着东西跳了上去。

  这个时候,要到村里去投宿,当然不行;河边凉风,也受不住,且到前面牛棚里暂住半夜。主意打定,便走进牛棚子里来,放下东西,坐在稻草堆里,就靠着铺盖卷睡了一觉。睁开眼时,红太阳已晒到牛棚外,于是站起来,整了衣服,提着东西,走出牛棚。一看河岸下自己坐来的船,已不见踪影,大概天没亮就趁顺风走了。于是慢慢的走到朱家酒店门前,还在昨天的座位上坐下。那蛮牛正在擦抹桌凳,见了柴竞,便道:“柴先生你真早!这个时候,你就到了。”

  柴竞道:“坐船的人,是起得早的。朱老爹昨晚上回来了吗?”

  蛮牛道:“回来是回来了,不过他老人家到家时,天快要亮了。这个时候,他还睡不多久,我不便去把他叫醒。”

  柴竞道:“不要紧,由他老人家去睡罢。我的船已经开走了,我是特意留在这里,拜会朱老爹的。你不看见我带着行李吗?我那个拜帖,你大哥一定送给朱老爹看了,但不知道他老人家说了什么没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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