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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一回 拥絮听娇音惺忪温梦 煨炉消永夜婉转谈情(2)


  史科莲道:“我赶着要缝几针呢。网篮里我还有一枝洋烛,电灯灭了,我不会点蜡吗?”

  一句话没说完,同寝室的人,眼前一黑,电灯灭了。史科莲摸索着把洋烛点了,放在窗台上,依旧缝那件袄子。蒋淑英就喊道:“死鬼!今天天气冷,要你一床睡,你倒搭起架子来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你等一等,我一会就来。”

  蒋淑英在被窝里滚着翻了一个身,口里说道:“你不来就罢。”

  也就不作声了。先是同寝室的,你一言,我一语,还有人说话,后来慢慢的都沉静了。

  史科莲在烛影之下,低头做事,渐渐听到微细的鼻息声。偶然一抬头一看,玻璃窗外的屋瓦上,有浓厚的月色。把脸凑着玻璃上看时,又不是天色漆黑,又没有月亮,正是落下来的雪,积成一片白了。仿仿佛佛听到院子里,有一种瑟瑟之声,如细风吹着树叶响一般。她想道:“这雪大概下得不小,不然,怎么会响起来呢?”

  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冷气,只觉扑在人身上,有些寒飕飕的。洋蜡的光焰,摇摇不定。一个大屋子,只有这一点火光,未免昏沉沉的。手上拿着的针,竟会捏不紧,掉得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。史科莲一来是冷,二来一个人坐在这里,也很孤寂,便也丢了事,钻到蒋淑英脚头来睡,自己坐得浑身如冷水洗了一般,这时睡在这柔软温厚的被窝里,非常的舒适。自己只微微一转身,被服里仿佛有一阵粉香,袭进鼻子来。史科莲便用脚敲着蒋淑英道:“这床被真过于考究,里面还洒了香水哩。”

  蒋淑英睡得熟了,哪里知道,嘴里却哼了一阵。史科莲惦记着天下雪,明天身上没有棉衣服,怎么出房门。心想着我祖母,一定也很念着我的。别人罢了,瑞香姐姐,和我是极要好的,决不因为我穷,就不理我。我脱离你家,和你并没有翻脸,你怎样也不来看我一看?如此说来,亲者自亲,疏者自疏,久后见人心,一点不错了。我幸得有个杨杏园接济我,若是不然,我岂不要冷死吗?蒋淑英她常常自悲身世,她还有叔叔,有情人可以帮助她,我呢?正想到蒋淑英的事,只听见她一个人在被窝里,忽然格格的笑将起来。

  文科莲道:“原来你没有睡着呀。你笑什么?”

  但是蒋淑英并不作声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格格的笑,说道:“别闹,再要闹我可恼了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你见鬼,我身也没翻,谁和你闹了?”

  蒋淑英道:“你把那一枝花,折下来,让我带回去。”

  史科莲这才明白,原来她是说梦话呢。今天这东西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她的情人玩疯了,所以到了晚上,还是说梦话。我看她虽受家庭的压迫,但是她爱情的生活,却很是甜蜜,两下比将起来,也足可以补偿她的损失。我真不想好到什么程度,只要能有她那样的景况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自己越想越睡不着,抬起头来,看一看,窗子外面,越发的白了,大概雪还没有止住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。可是她左一翻身,右一翻身,倒把蒋淑英惊醒了。问道:“你几时到我床上来的,我一点不知道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我睡了两个钟头了。”

  蒋淑英道:“你想什么心事么,怎样还没睡着?”

  史科莲道:“我有什么心事,你才有心事哩。”

  说时,一个翻身,便由被服里钻到这头来。蒋淑英笑道:“死鬼,你胡闹,半夜三更,在被窝里捣乱。”

  史科莲一头伸出被窝,一头睡在蒋淑英枕头上。笑道:“我不是和你捣乱,我要审问审问你。”

  蒋淑英道:“你审问我什么?”

  于是史科莲摸着她的鬓发,对她耳朵边道:“我问你,今天上午你在哪儿来?”

  蒋淑英道:“不是替你买东西去吗?”

  史科莲道:“买东西以前,你还出去了一次呀。”

  蒋淑英道:“就在街口上买些东西,哪儿也没去。”

  史科莲轻轻的说道:“你还不肯招认呢。你在梦地里,早是不打自招了。”

  于是把她说的话,学了一遍,少不得还加重些语气。蒋淑英缩在被窝里笑道:“这是真的吗?”

  史科莲道:“不是真的,我怎样会说到你心眼里去?”

  蒋淑英道:“该死,她们听见没有?”

  史科莲道:“她们都睡着了,大概没有听见。你到底到哪里去了?”

  蒋淑英道:“哪里去了呢?是他打了电话来,一定要我到中央公园去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这个冷天,跑到中央公园去喝西北风吗?”

  蒋淑英道:“今天上午,不是很好的晴天吗?他要我到社稷坛去晒太阳。说这在科学上有名词的,叫‘日光浴’哩。”

  史科莲道:“学校里有的是大院子,那儿也可以晒太阳,一定跑到中央公园去作什么?”

  蒋淑英道:“他一定要我去,我有什么法子呢?”

  史科莲道:“说了半天的他,我还没有问你,这个他究竟是谁?”

  蒋淑英一翻身,将背对着史科莲,说道:“明天早上不上课吗?夜静更深,越说越有精神,是什么道理?”

  史科莲笑道:“也好,明天我当着同学的面,再来问你罢。”

  说到这里,两个人都睡着了。

  次日是蒋淑英先醒,一看窗子外面的雪,堆得有上尺厚。再一看那头,还放着史科莲一件夹袄。心想这要不给她一件棉衣服穿,今天真要把她冻僵了。于是自己下床来开了箱子,取了一件旧小毛皮袄,放在床上,自己却另换了一件旗袍。史科莲也被她惊醒了。蒋淑英怕她不肯穿,先就对着她耳朵边说了一阵,然后说道:“我今天要出去一趟,你得陪着,你暂且穿一穿,到了晚上,你脱还我,你看怎么样?”

  史科莲道:“陪你到哪儿去,你先说出来。”

  蒋淑英伏在床沿上,笑着对她耳边道:“你不是早就笑我,要办这样,要办那样吗?现在有几样东西,我倒真是要办,你好意思不和我去吗?”

  史科莲听说,一头往上一爬,笑着问道:“喜信到了,什么日子?”

  蒋淑英伸出一只手,连忙捂着她的嘴道:“冒失鬼,不能对你说,对你说了,你就嚷起来。”

  史科莲分开她的手,笑道:“去我是跟你去。你必得把实话先告诉我。”

  蒋淑英道:“那是自然。起来吧,快要吃稀饭了。”

  史科莲当真披上皮袄,走下床来。不过身上穿了人家一件衣服,同学虽然不知道,自己总有些不好意思,生怕让人看出来了。于是又穿上一件蓝布褂子,将皮袄包上。其实天气冷,换一件衣服,这是很平常的事,谁也没有注意到她。吃稀饭之后,紧接着上课。一直把一天的课上完了,蒋淑英也没有说出买东西的话。到了下午,寝室里的炉子,学校当局,已经赶着安好了,炉子煽着火,满室生春,已经不冷了。史科莲又问蒋淑英道:“你不是说上街吗?现在怎么样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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