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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回 里巷荒芜蓬门惊枉驾 风尘落拓粉墨愧登场(4)


  那王驼子就自己承揽了朱鸾笙的场面,由他拉胡琴,荐了他把兄弟快手张做打鼓老,跟包的,也是王驼子代找,就把他的侄儿王得发,荐给朱鸾笙用,朱鸾笙本来不知道世道艰难,对于梨园规矩,越发是一窍不通。所以王驼子怎么说,怎么好。托王驼子买的行头,也是由他一人报账,价钱多少,自己也不知道。花了一百六七十块钱。买了二十多件衣服,总也不算少。可是这些衣服,只有两三件六七成新的,其余都很旧。有两件水红绸的古装衫子,背脊上还有两大块黑迹,大概是头发拖的。

  朱鸾笙皱着眉,手里拿着那几件行头,拨过来看看,又拨过去看看,说道:“这个样子穿得出去吗?先晓得这个样子,不如少作两件,还可以有一分很新的。”

  王驼子笑道:“您这还当着在家里玩儿票呢,可以花钱百十块做一种行头,那都不在乎,现在哪能够那样打比呢。”

  朱鸾笙道:“打比是不能打比,总要穿得出去才好。”

  王驼子道:“没事,那种小乡镇上,有这样的衣服,穿给他看,他就看得很好了。”

  朱鸾笙见木已成舟,海也是没法,只得罢了。便和王驼子商量了一阵,就着行头择定了三出打泡戏。也是王驼子的主意,说是现在演《贵妃醉酒》,有不用凤冠霞帔,改穿古装的。这里有两件古装,还算不坏,让那里人瞧个新鲜,第一天就是《醉酒》罢,朱鸾笙也觉得理由充足,决定第一天演《醉酒》。

  到了次日,和王驼子一班人,便到长辛店来了。这种地方,虽说离北京很近,并不是商埠,在朱鸾笙看去,自然很简陋,偏是住的地方,又是一家老客店。屋子极小,里面一大半地方是土炕,上面铺着一床芦席,四周都花了边了。土炕是靠着窗户的,窗户也不过人样高,用些报纸糊着,纸都变成黄色了。那里一块玻璃也没有,屋子里阴沉沉地。靠墙摆了一张小桌子,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,上面有许多刀伤,和烟卷烧的痕迹。此外就一点什么也没有了。

  朱鸾笙仔细闻了一闻,觉得这屋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。再看一看那芦席,比北京城里人家的地席还不如,脏也就脏极了。她在公寓里虽然受了几个月的委屈,但是那公寓,还是上中等的。第一,屋子里就裱糊得雪白。现在看看这里,是生平所没有看见,所没想到的地方,早就是浑身不舒服。王驼子他们,也在前面一间屋子里住了,引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人,在那里谈话。一会子,那个妙舞台经理赵德三也来了。说是朱老板将来上台,总得也要人配戏的,有几个人得先介绍介绍。有一个唱小丑儿的胡金宝,她在这里多年了,也上了几岁年纪。朱老板见面的时候,倒要格外客气些才好。后台那些人,都叫她大姨儿呢。他说这话,分明是告诉朱鸾笙不要姊妹相称。他约好了,明天带她到后台去先看一看,便到前面王驼子屋里去了。

  朱鸾笙一想,我也受过一半辈子荣华富贵,今天落到这般田地,还要叫大姨,去巴结一些不相干的人,未免不值得。听着前面屋里,有谈有笑,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,好不寂寞,因此在这客店里的第一夜,对着那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,先就哭了一宿。

  次日下午,赵德三王驼子带她同到妙舞台后台去。她在外面看这戏院子,就全是木头板子架搭成功的,这一看,就有些不妙,才到后面,推开一扇木壁门,里面是小院子,一些大小女孩子,在那里纷闹,里面就是后台。朱鸾笙是票过一次戏的。后台不干净,她也知道。这个后台,就更糟了,香瓜皮,桃子核,和着鼻涕浓痰,铺了满地,那一大盆,众人共用的洗脸水,正放在中间,遍地透湿。别的还罢了,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股汗臭气昧,十分难闻。因为这个缘故,那逐臭的苍蝇就成群结队的在人丛中飞舞。那些后台的人,见来了一个新台柱,都不免用视线注射在朱鸾笙一人身上。先是王驼子介绍她和后台管事见面,随后又把唱小丑的胡金宝,唱者生的杜元洪,唱小生的柳碧仙,次第给朱鸾笙介绍了。

  朱鸾笙一看那些人,都带着三分流像,先就不愿意,那个小丑胡金宝,有四十上下年纪,梳着一个小辫子髻,穿一件对襟水红褂子,拿着一柄大芭蕉扇,趿着鞋,挺着胸,一招一招的走来走去。朱鸾笙到了这种地方,形单影只,没法子,也只得敷衍各人几句。别人还罢了,那胡金宝口里嘿嘿的一脸假笑,令人讨厌极了。自己不愿在后台久待,马上就走了。那些人见她一来就走,脸上的色气又不好,大家就笑着说,这个人大概本事不坏,你看她搭着多么大的架子呀。胡金宝道:“别忙,咱们明儿个台上见。”

  大家也就存着这个心事,到明日看她的戏怎么样。可是那赵德三为着赚钱起见,和朱鸾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阵,虽然海报上没有说出她的历史,可是外边早传遍了,说是这个姓朱的,乃是一个制台的少奶奶,和男伶中的德珺如一般,来头非常的大,听的人不在乎听戏不听戏,也就愿意来看这个人,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。所以朱鸾笙登台这一日,竟卖了一个满座。至于她的本事,在她自己看,以为很好,人家也不肯说一个不字。

  其实那时玩票,是把钱往外花的,不好也没关系。而且都是票友,人才总不能象内行怎样齐整,比起来,总可以对付。现在真上了台,就不能当着好玩。朱鸾笙自己一想,也不敢十分认为有把握。所以到后台化装以前,就找着配戏的胡金宝柳碧仙。对一对戏词,胡金宝说:“不用对吧?象这样的戏,还错得了吗?”

  朱鸾笙也是大意,料着这高裴力士的说白,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错,不对也就算了。出台之时,她在门帘里叫了一声“摆驾”。那些为着看她而来的人,早就震天也似的一声响,叫了一个门帘彩。及至门帘一掀开,杨贵妃一出台,大家一见,不是平常那种戏装,梳着高髻穿的是水红色的古装,心里还想着,她或者是很时髦的古装青衣花衫,所以穿这种衣服,也就不甚为奇。后来朱鸾笙唱了一大段,不见有好处。她初穿古装,做的身段,又不能合辙,台底下就纷纷议论起来了。所幸她的扮像,还不失为秀丽,看戏的人,为了这点,原谅她没有叫倒好。那配戏的胡金宝,见她不过如此,却凭着她小丑的地位,在台上冷嘲热讽。她借着戏为题,对朱鸾笙说:“启奏娘娘:金丝鲤鱼看见娘娘穿了美丽的新古装,朝见娘娘。”

  这“新古装”三个字,正是讥讽行头是旧的。后来高力士进酒,杨贵妃问什么叫做同宵酒。她又说:“改良的年头儿,这个酒是用新法子制造的。从前的规矩,同取消了,这就叫同销酒。”

  台下有些人,明瞭胡金宝命意的,知道她是挖苦朱鸾笙,都说这家伙真损。台口上的人所说的话,朱鸾笙都听见了。她对于这事,真是又羞又气,虽然哭不出来,脖子都变成紫色了。她勉强把这出戏唱完,心都碎了。匆匆卸装,回得客店去,往炕上一爬,两只手抱着头,伏在枕头上,痛哭了一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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