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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回 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 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(3)


  富家骏听他这样说,便道:“你拿去看,是什么香艳文字。”

  富家驹接过来一看,原来是一首俳句诗,那诗是:

  悲风吹落萧萧的黄叶坠入黑夜之深沉,
  唧唧之蟋蟀在古墙之下而作断续之吟。

  富家驹笑道:“头一句,费解得很。第二句,倒是清顺些,可是一句又有三个之字,不太多了些吗?”

  富家骏道:“这是求其语调和谐,不得不如此。”

  富家驹对他脸上望了一望,笑道:“怎么样?你还以为语调很和谐吗?”

  富家骏道:“无论如何,总比你赠晚香玉那种‘碧玉年华二八春’的诗,要强些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我看完了再说,先不和你争。”

  再看那诗是:

  秋之神带来的肃杀之气如何的狰狞呀,
  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。
 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,
  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。

  富家驹道:“慢来慢来,你这本卷子,做得再好,我也不能取录。因为你犯了规矩了。”

  富家骏道:“新诗摆除一切束缚,要什么规矩?”

  富家驹道:“不能吧?你这首诗,似乎有韵,而且句子很齐整。”

  富家骏道:“你也知道念得有韵,句子很齐整,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那末,把一句多一个字,或少一个字,行不行?”

  富家骏道:“既不要受拘束,那当然可以。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好看起见,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你的话,一会儿不要规矩,一会儿又要规矩,太为矛盾。这个我且不说,既是你的诗,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,为什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?”

  富家骏道:“不能吧?”

  于是拿着稿子,用拇指食指,比着数起来。富家骏道:“哎呀?真的,怎么这一句,多出一个字来?这是我没有算准,把‘抛弃了的’四个字,去了一个‘抛’字就行了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这样的诗,多了就减少一个字,少了就加上一个字,岂不是硬凑成功的。我不敢恭维你这种俳句体。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,嘴里一念就是,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。”

  富家骏道:“老诗要平仄,要押韵,多么拘束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着字望下做,你以为还不拘束吗?”

  两个人,正在争论不下,只听窗子外面,有人噗哧笑了一声。富家骏伸头一望,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,便不作声。富家驹道:“好了,我们这是非曲直,自己是解决不下来,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。”

  便把杨杏园叫进来,将诗给他看了,问究竟是旧诗好呢?还是这种俳句诗好呢?杨杏园笑道:“你这个官司打不得,打到原告一家来了,我是个学旧诗,填旧词的人,你还不知道吗?叫我评这个理,你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?不要谈了,来来来,我新学了一套月琴,自己还不讨厌,我来弹给你们听听。”

  说时,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,便端坐一旁,弹了一套《风入松》。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,不由听了下去,便把新旧诗的争论,丢开了。杨杏园将月琴一放,说道:“好是不好,比拉胡琴,容易受听多了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我就很喜欢音乐,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,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。”

  富家骏笑道:“你这话是对的,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,锣鼓喧天,耳朵都要吵聋,恐怕不足以调养人的性情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你说皮簧戏,都是锣鼓喧天,没有感动人心的吗?”

  富家骏道:“我敢下句断语,决计没有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好,我空口和你争论,决计是争你不过的。明天空一天,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。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戏,总没有实行,后天请你也去一趟。”

  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,这个坤角是什么样子,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,还没有看见,藉此去看一看,也是好的,便含笑答应了。

  到了第三日,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。这天富家驹烦演的,乃是《孝感天》。晚香玉反串小生,小珊瑚演青衣,戏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。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。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,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,悠扬婉转,激楚凄凉,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,领略那种韵味。富家驹不说什么,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。

  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,只见隔座包厢里一个中年妇人,泪珠象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。手上一方白绸手绢,左一片右一片湿了许多,她兀自擦着眼泪。富家驹看了,大为惊讶,心想这个妇人的心,也不知有多么灵敏,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。看杨杏园时,好象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,把头点了几点。当时因为要听戏,座儿又离得近,就没有问他。不一会儿工夫,那妇人已先走了。富家驹道:“杨先生,刚才隔壁的事,你看见了没有?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看见了。这里面的大文章,回家去,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
  富氏兄弟,都是好事的,便记在心里。一会戏散回家,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,问他这事的原由。杨杏园笑道:“你看那妇人,象哪种人?”

  富家驹道:“她穿着短短小袄,周身滚着水钻的辫子,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,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。”

  富家骏道:“也不尽然。她衣饰虽然时髦,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,一口纯粹的京音,走的时候,又是行旗礼,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,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。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。老二猜是猜得不错,可是也只猜中一半。她现在是‘宫莺衔出上阳花’了。我原不认识她,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,又是她的朋友,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,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,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,我能猜一个透彻呢。”

  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:“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,这次周刊的小说,我不恐慌了。”

  富家驹道:“你不要打岔,让杨先生说罢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,革命以后,她家归了宗,复姓朱。她的伯父,是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,就以她娘家而论,而是极有名的人家,那也就不必细说了。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,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,想尽了法子,才把她讨过来。但是讨过来以后,满清就亡了。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,就避在天津,过她的快活日子去了。那个朱制台呢,这时已死在南方了。他的兄弟朱藩台,也死了多年了。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,不但象以前一般的吃喝快乐,而且趁着无人管束,爱玩什么就玩什么。少爷要快活,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,也是一般的乐。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,自己玩儿票不足,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,小姐少奶奶一齐加入。这朱三少奶奶,最爱的是皮簧,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,她是二十四分欢喜,就专门学青衣。只两个月的成绩,一家人的戏,要算她唱得最好。他们虽在家里玩票,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,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。朱三侄少爷,是‘玉禅居士’,朱三少奶奶是‘鸾笙女史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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