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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回 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 笑看同命鸟惋惜青春(4)


  杨杏园道:“背后就骂人吗?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这也是不合逻辑的话,我并没有说出口啊。”

  杨杏园一想,她这句话,分明指我那一阕词而言,也就一笑了之。

  两人顺着脚走来,已到了社稷坛,那上面大殿上出来几个青年,有一个人李冬青却认得,是杨杏园极熟的朋友,他原走在杨杏园前一二步,这时停一停倒退到后面去。说道:“你瞧,你的朋友。”

  杨杏园看时,原来是吴碧波。便抢上前几步。叫道:“碧波碧波,不要走。”

  吴碧波用手扶着帽沿,略为点了一点头,笑嘻嘻地望着杨杏园。

  杨杏园道:“不要走,我们一路看菊花去。”

  吴碧波放低声音,斜着眼睛笑道:“这可对不住,我要陪我的好友哩。”

  说着自向东边去了。杨杏园停了一停,李冬青才慢慢走上前来。笑道:“你这位朋友,很调皮的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小孩子淘气。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阁下也未必是大人。”

  说着话,已进了摆列菊花的大殿,游人很多,杨杏园就没有往下说了。这一个大殿上摆着几百盆菊花,五光十色,倒很不少俊逸的种子,看了一遍,杨杏园问李冬青爱哪一种。李冬青就一老一实的,批评了一阵子。到了最后,少不得也要问一声杨杏园,你爱哪一种。

  杨杏园道:“菊花越淡越好,我爱白的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这里白色的菊花很多,难道你都赞成吗?”

  杨杏园道:“自然有个分别。”

  说时,杨杏园将手往东边一指,说道:“那边有一棵很清秀的,就可以代表我心中所爱的菊花。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那自然是一经品题,身价十倍的了,我倒要看看,是怎样一朵菊花,大概伯乐所顾,一定不凡。”

  走到近处一看,原来是一枝独干,上面开了两朵白菊花,那菊花瓣子,有一指宽,瓣的尖端,略略带些粉红。李冬青笑道:“这也未见得十分好呀,那边不有一盆吗?不过题名‘六郎面’,却是很切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不对,不对。”

  李冬青一面说话,一面弯着腰,将那白蜡杆上夹的标名纸条,看了一看,原来是“并头莲”三个字。这一个小纸条,本来卷着半边的,所以李冬青先没有看见。这时那纸条挂得平正了,一看都看见。李冬青脸上一红,不敢望着杨杏园。杨杏园本想问一声你赞成吗?说到嘴边,又忍了回去。搭讪着掉过脸去,故意很诧异的说道:“好花好花。”

  李冬青也回过脸来问道:“什么好花?”

  杨杏园道:“这两朵葛巾,绿色的花瓣,配着金黄的花心,实在古雅。”

  李冬青附和着他的话,也赞许了一阵。刚才的话,云过天空,就不提了。

  看了花,走出大殿,杨杏园道:“今日天气,没有风沙,在园里绕个弯儿再出去,好吗?”

  李冬青道:“忙人都有工夫绕弯,我闲人自然不成问题。”

  杨杏园让李冬青走前一步,自己在后跟随着。沿着柏树林里的大路,走了大半个圈。杨杏园只是望着前面人的后影,不像未看花以前,那样谈笑自然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倒是李冬青时常找出几个问题来谈着。顺步走去,不觉到了水榭后身的小石桥上。一弯曲水,这时既清且浅。水面上还留着几根荷叶秆儿临风摇撼。李冬青道:“这残荷叶,既枯又黑,究竟不好。记得《红楼梦》上有这一段,贾宝玉要拨去塘里的荷叶,人家一劝他,说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,他就留着,可见人的见解,随时可变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那是姊妹们劝他的,所以他信了。要换一个贾政门下的清客去劝他,恐怕没有这样灵。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这话我也承认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你觉得宝玉这种行为对不对?”

  李冬青道:“据我说,宝玉一生,没有一桩事是对的。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这个批评,下得太苛刻了。能不能举出一个例子来?”

  李冬青道:“这不是一言可尽,我有一本《读〈红楼梦〉杂记》,上面批评得有,我明天送给你看,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一面说话,一面走着,又到了水榭前面。杨杏园却不往前走,自向水榭外的回廊下走来。李冬青在后面说:“这里有什么意思,我们走罢。”

  杨杏园靠着栏干道:“这里靠水,很清静。晚上在这里玩月,三面是水,最好。”

  说时,杨杏园呆呆的站着,只望着对岸,那对岸,一个大铁丝网罩,从岸上罩到池心,里面养了不少的水禽。李冬青道:“不错,那里养了两只鹤,它要飞舞起来,远远是很好看的。但是这种东西,懒得很,它是难得飞舞的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不!我是爱看水里的那一对鸳鸯,你看它游来游去,总不离开,很是有趣。”

  李冬青站在杨杏园后身,彼此都不看见脸色。杨杏园说了这句话之后,半晌没有言语。李冬青笑道:“这也是天生的。造化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爱教你怎样,你便得怎么样,有是推不了,没是强不过来。我们看见鸳鸯,双双一对,觉得有趣。也许它自己看起来,极是平常。”

  杨杏园便套《庄子》说道:“子非鸳鸯,安知鸳鸯之不乐?”

  李冬青也笑道:“子非我,焉知我不知鸳鸯之不乐?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们不用争。我请问你一句话,天下事事物物,还是有伴侣快乐些呢?还是没有伴侣快乐些呢?”

  李冬青道:“这很难说定,看各个的性情物质如何,才能下断语,有以得伴侣为乐的,也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。”

  杨杏园原是看着鸳鸯,这时转过脸来,正对李冬青道:“这话我不敢赞同。要说人有以不得伴侣为乐的,何以没有人成心学鲁宾逊飘流到绝岛去的?”

  李冬青道:“在这种社会里,我们碰不到罢了,哪里能说没有?”

  杨杏园道:“就是有,也是有所激刺使然,决不是自然的。我以为与世落落不合的,像陶渊明严子陵这些人,并不是以孤独生活为乐。不过眼界高,把俗人看不入眼,所以成了孤高自赏的人。你以为如何?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你根本上错会了我的意思,你说的是人事,我说的是天然。你慢慢想去,就明白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世上哪有……”

  李冬青不让他说完,止住他道:“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。走吧,那边温室里面,还有许多鲜花,到那里看看去罢。”

  说毕,她已开步先走。杨杏园见她已走,只得也就跟在后面,李冬青已是毫不停留,出了中央公园的大门了。杨杏园生怕自己的表示,有些太露骨了,以至引起她的不悦,悄悄的在后面走,不敢再说什么。可是看李冬青的颜色,丝毫没有什么变动,依然平常一样,心里又安慰了一半。不过她这样矜持,俨若无事的态度,未知她的旨趣何在。两人各坐了一辆洋车,一路回家,李冬青的车子在前面走,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走。车子是先到杨杏园门口,李冬青的车子过去了,她还回过头来,笑着说一声“再会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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