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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回 淑女多情泪珠换眷属 书生吐气文字结姻缘(3)


  卫梅庵道:“你不信,听我说:余君这次北上,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,在他一方面,已经是合了父母之命。就以他对于府上而论,屡次托我来请老哥的示,老哥一答应,令爱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吗?至于媒的之言,那更不必说,我只近取诸身,请问小弟高攀来做一个媒人,老哥还能嫌我不够资格吗?”

  黎殿选听了他这话,竟是理由十分充足,无有可驳的地方。只得断章取义的说道:“笑话了。老哥怎样说起不够资格的话来?”

  卫梅庵道:“既然如此,父母之命有了,媒的之言有了,还有什么不能联婚的地方?要说余君的人才,和令爱一比,合了六才上说的话,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,更是珠联壁合。”

  黎殿选和卫梅庵,原是极好的朋友,平常见面,都是随便说笑。所以卫梅庵那一篇半庄半谐的话,黎殿选却是没有法子去抹煞。不过他总觉他的小姐与男子私自通信,总不是正当的事。因此上他对于婚事,只是含糊其词,不肯明白答应。卫梅庵再三的通问,他才答应让他和太太商量商量。卫梅庵见他的意思,已经有些活动了,心想也不必苦逼他,免得欲速不达,还是再来一次罢。当时就告辞回家,约改日再谈。

  黎殿选将卫梅庵送到大门口,自回上房去,就打算找着太太,把这事决断一下。一走到里院的屏风边,就隐隐的听见一种哭泣声,若断若续,送入耳鼓来。仔细一听这哭声,出自厢房内。哭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的小姐黎昔凤。黎殿选对于他的女公子,原是十分疼爱的。不过这回做的事,和三从四德有些不合,所以不高兴。现在听见女公子在那里哭,他早已恍然是为着什么事,似乎也就觉得太固执些。自己走进屋去,要问太太呢,只见太太坐在一边,眼圈儿红红的,不住的摔鼻涕。黎殿选道:“咦!奇了。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?”

  黎太太道:“你还有什么不明白?”

 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,索性揩起眼泪来。黎殿选道:“我刚从外面进来,我知道你为的什么事?”

  黎太太道:“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。她有两天整工夫,水米没沾牙了。从昨天起,她睡在床上,头也不梳,脸也不洗,只是躺着,口口声声,要活活的饿死。我听见李妈告诉我,昨天晚上,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,还打算吞下去呢。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。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,有个三长两短,那怎样是好?”

  说着,放声哭将起来,我的心肝,我的宝贝,乱叫一阵。黎殿选跌脚道:“什么话,什么话!”

  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: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着了。”

  黎殿选道:“有其女必有其母,吾未如之何了。”

  说着长叹了一口气,摇着头出去了。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《资治通鉴》,看了两三页,太太倒找着来了。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,脸仍旧对着书上,好像看得入神,人来了,都不知道似的。黎太太走上前,一把将书夺了过来,望书架子里一塞。说道:“看见人来了,装什么傻?”

  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,望桌上一放,瞪着眼睛,望着他太太。黎太太道:“你作出这个样子,就吓得我不敢说吗?这个时候,自由结婚的就很多,难道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。况且风儿这事,也完全由父母作主,还不能说是自由啦。”

  黎殿选道:“我们诗礼人家,不能……”

  黎太太不等说完,把胸一挺,头望前一伸,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。说道:“我问你,什么不能,怎样不能?”

  黎殿选见他太太气势来得凶猛,身子望后仰着,退了一步。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,说道:“这事我办定了。谁要不答应,我娘儿俩两条命,就拚了他。”

  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在往日,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,早走开了。这时他太太拦住书桌坐着,要走也走不了。只得站在一边,唉声叹气。黎太太道:“你说话呀,这事怎样办?”

  黎殿选道:“你已经作定了主了。我还说什么呢?我说也是白说啊。”

 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,又不忍再逼,也就低下声音说道:“这事呢,女孩子自然也有些不是,只要没作无礼的事,可是不能怪她。譬如我们罢,”

  说到这里,笑了一笑。然后又笑道:“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,那种家规,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呢。可是姊妹们心里,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。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,我听说你是一个翰林,早就愿意了。”

  黎殿选道:“几十年前的陈事,还翻出来说些什么?”

  黎太太道:“我这是譬喻呀,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?这个姓余的孩子,很有名呢。诗词歌赋,样样都好。可惜如今不科考了。要是科考,还不是个翰林?”

  黎殿选鼻子里哼了一声,说道:“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。”

  黎太太道:“便宜不便宜,我不管。你想,从前我羡慕你,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。”

  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:“什么,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?只怕不是吧?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?”

  黎太太道:“你不要瞎打岔了,我们还说正话。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,出了许多书,据说遍中国没有人不知道的。他有这样的文才,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,羡慕的话,也是有的,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。况且她念书作诗,也都是你教的,她不会念书,不会做诗,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?”

  黎殿选道:“好哇,说来说去,倒是我的不是。”

  黎太太道:“我不问别的话,你到底答应不答应?”

  黎殿选道:“若果应允,吾其为名教罪人矣。”

  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,耳薰目染,也就沾了不少的文气,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,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。便道:“就是得罪孔夫子,也要得罪这一回。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,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婚事,让她去死吗?”

  黎殿选道:“吁!是何言也?”

  黎太太又逼近一步,抵到黎殿选身边,问道:“究竟怎么样?”

  黎殿选没有法子,只得说道:“好,我也没奈你何,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。”

  黎太太软弱一阵子,强硬一阵子,把黎殿选闹的七颠八倒。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,又在床上哭泣,托病不起。黎殿选只好含糊的答应了。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,便笑着说道:“只管和你说话,忘了请你吃饭了。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,一碗蟹肉,都是你爱吃的,走罢,我们吃饭去。”

  说时,不由得黎殿选不走,一阵风似的,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。黎太太用软禁的手段,就不让他走,这一晚上,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。一个谈的是个天理人情,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,总是欲即欲离。最后,黎太太说:“你若是不答应,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,和你断绝关系。”

  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。

  到了次日,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。因为睡了两天,睡得腻了,只好起来梳头。梳完头之后,已有十点多钟,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,便到母亲房里来看母亲。不料一脚跨进门,顶头就碰见父亲。她既有些害臊,又有些害怕,只得靠住房门,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。黎殿选脸往下一抹,哼了一声。黎太太便道:“你有事还不出去?凤儿这里来,我有一笔帐忘了,你来替我记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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