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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 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(2)


  这一个钟头,王三姑娘,也不像先一次那样害臊,很痛快的就把衣服脱了。华醉美用手搀扶着她,仍旧比着先前那个姿势。比好了,他背着两只手,依旧在各位学生之后,去看他们动笔。用手指着学生的画,脸上带着一点笑容,眼睛望一望模特儿,又望一望画稿。然后对学生道:“哪个地方应该隆起些,哪个地方应该低凹些,哪个地方要曲,哪个地方要直。”

  说毕,用手遥指着模特儿身上,一处一处,替学生的画稿更正。这些醉心艺术的学生,看见华先生笑嘻嘻地回讲而手画,不懂的地方,经他这样一点化,都明白了。有几个学生,画的得意,低头近看着画,抬头远看着人,摇着脑袋以为很对,还请华醉美看看。华醉美有批评好的,也有批评不好的。然后对于各人的画,下一个总结论。说道:“人体写生,仅仅貌似,这像印泥人一样,有什么趣味?这里面很用得着中国画里的一个‘神’字,我希望你们,不要是看一下画一笔。最好是对于模特儿浑身,由笔尖下融化出来,换句话说,就是要能够传神。我还要声明一句,就是周身上下,要笔笔都到,哪个地方,也不可忽略的。”

  这些学生高高兴兴,听着华醉美讲演,又不觉画了一个钟头。临到下堂,还有几个人恋恋不舍。这些女学生,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场子里去,互相讨论。

  这堂下面,是一堂国文。这教国文的教员,是这里牛校长特聘的。牛校长所以特聘,又是因金总长特荐的,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。这位教员的国文程度,不能说坏。他是前清的一个老举人,现在又在公府里当清客。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教授法,在《古文观止》,《文选》,《东莱博议》几部书上选几篇文章出来,叫学校里书记一抄,油印一印,这就算讲义。上堂的时候,也照着讲义念上一遍,就算完事。然后对学生说道:“诸位有不懂的,可以来问。”

  说毕,端把椅子放在讲台上,默默的坐着。学生真要去问他时,也是不能了解。譬如人家问道:“‘大块假我以文章’,是什么意思?”

  他就说:“大块者宇宙也。假者,予也。”

  说完他一双眼睛,在大框老花眼镜里,往上一翻,对人说道:“懂了吗?”

  学生问也是白问。后来念完了,索性由他去坐着。学生呢,看小说的看小说,投稿的写稿子。还有些人很忙,老早就预算着在国文堂上写家信。据学生说:这也是不得已。因为这教员来路太硬,大家是拥戴校长的人,就不能不拥戴这教员。所以不注重分数的学生,就不上这堂课,免得无形中受一点钟拘束。

  乌淑芬因为这个缘故,下了写生课,她就回寄宿舍去。她回去以后,将手上的布伞挂在壁上,猛然抬头,看见日历上,有一行字,是今日下午二点,在会馆内开旅京学生同乡会。这行字,就是自己用钢笔记的,正是怕自己忘记了的意思。她一见,马上就去问问同乡何慕贞女士去不去?何慕贞因为她新认识的朋友毕波丽,有上十天没有接他来信,心里挂念得很,又不便写信去问,很是着急。她知道毕波丽是同乡会的一个干事,一定到会的,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究竟。便道:“我没有打算去。密斯乌去吗?若是去的话,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。”

  乌淑芬道:“你不去我也不去。”

  何慕贞道:“你何必以我为转移呢?那末,我就陪你会罢。”

  吃过午饭之后,何慕贞连忙走回房去,拢了一拢剪的短发,在头发上绕了一匝水红色的束发丝条。然后擦了一擦粉,换了一件花衣服,在衣服上又洒了一些香水。对着镜子,先是近看了许多次,再又站远些,把背向着镜子,掉过头来,看了一看、拾落得好了,然后找了一块新的手绢,洒上香水,披在胁下钮扣上。手上拿着一把荫日伞,这才来找乌淑芬。乌淑芬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,她爱修饰却和别人有过之无不及。这时她手心上抹着一大块雪花膏,对着镜子正在擦,回头一见何慕贞来了,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:“饭刚吃完,真快,你就拾落好了。我听到你说随便去,还不知道你去不去呢?”

  何慕贞道:“我本来要出城买东西,顺便去看一看罢。”

  乌淑芬道:“那末,你还是主张去的了。”

  她一面说话,一面拢头擦粉,各事办妥贴了,已经在三十分钟以外。何慕贞道:“走罢,两点钟开会,现在已经是一点三刻了。”

  乌淑芬笑道:“你这个不打算去的人,比我还性急些呢。”

  乌淑芬虽然是一句无心的话,说出来了,何慕贞倒好像难为情,低着头没有答话。两个人出了寄宿舍,雇了车子便一路到会馆里来。

  开会的地点,就在大厅一边戏厅里。学生来有一二百,女学生却只有七八个人。进门的地方,有几个招待员,手上拿着传单,在那里站着。他们看见女学生远远的来了,都二十四分的客气,带着笑容迎上前来,用手卷着的传单,对旁边桌上一指,笑嘻嘻地道:“请签名。”

  她俩签过名,并排走着,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,一只手胳膊互相挽着,一同进去。走进戏厅,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,对着人丛里面看了一周。那戏台柱子边,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,正是毕波丽。何慕贞看见他,早忍不住微微一笑。心里想着,毕波丽看见她来了,一定会过来的,不料延宕了十几分钟,已经摇铃开会,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。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,大家讨论会里的规则,和改选职员,在会场上的人,就自由谈起话来。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头,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,这不好模糊了,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。

  何慕贞想着,也许他避什么嫌疑,所以当着众人的面,不和我亲近。忽然又一转想,要在往日,我是可以这样想,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,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,分明是和我决裂了。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,也不算什么,撒手就撒手罢。不错,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,碰见了他,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,你就和我恼了吗?哼!你不理我,我还会理你?板着面孔,再望也不望毕波丽一望。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,凡是女学生的熟人,都叫着密斯某某,笑着说道:“请你担任一个罢?”

  这几个女学生,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。惟有乌淑芬朋友最少,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,也不过是见面礼,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。乌淑芬心里想,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,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人落选,那有多么难为情?我不如先走罢。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:“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,我们走罢。”

  何慕贞见华波丽不很理她,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。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,正合其意,答道:“好,我们走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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