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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等到酸心频吟梅子令 何堪寓目先苦女郎身(1)


  杨杏园先是愣住了,及至醒悟过来,也为之失笑,原来琴声停止,花还在手上呢。梅双修笑着低声对李冬青道:“妙极,先看他们怎样说?”

  那边杨杏园也笑道:“这倒巧,那边桌上,绕了一个圈圈,没有人临着。一到这边,破题儿第一,我就碰上了。”

  何剑尘拿起酒壶,和杨杏园斟满了一杯酒,说道:“说你的令,时间只有三分钟呢。”

  杨杏园望着酒杯子,低头想了一想,说道:“我有了一个,凑合着罢。”

  便念道:

  《红楼梦》,清夜悠悠谁共?《九更天》,离恨千端,闲愁万种。

  说完,将一杯酒又喝了。说道:“青梅如豆柳如眉,日长蝴蝶飞。”

  该下手的梅守素喝酒。方子安道:“这酒令好,既切人又切时呢。”

  小麟儿这时站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,见杨杏园交了卷了,又去按琴。杨杏园一听琴声,赶快就把梅花送了出去。这回是反递递到梅守素手上,就递给那边桌上去,却在梅双修手上停住了。梅双修笑道:“来得这快呀。”

  面对李冬青,“我念给你听,你看能使不能使。”

  她眼睛并不望着众人。先念酒而道:

  《天雨花》,不在梅边在柳边。《牡丹亭》,牡丹开,芍药放,花红一片。

  朱映霞道:“虽然少押一句韵,很有意思,你且说你的酒底。”

  梅双修又念了一句“黄梅时节家家雨”。第三次的令,就传到方子安手上。方子安笑道:“诸位别笑,我是瞎凑合的,我因为省得交白卷,我早就打好了腹稿,就是要我换,我也没有得换呢。”

  他就念道:

  《田家乐》,放牛于桃林之野。《战太平》,好不逍遥自在也。

  大家都说有趣味,这句戏词,集得最好。方子安道:“我肚子里没有诗,要诗也只有《千家诗》上去找,我自己喝酒,说个‘梅子黄时日日晴’罢。”

  这回下去,却临着江止波。江止波虽然是个大学的女学生,她是学美术的,国文很平常,要闹什么韵语韵文,她是不行,她早就预备好了。这时她说着:“我肚子里没有戏词,也没有曲词,我干脆认罚说一个笑话罢。”

  说完话先笑了一笑,用手绢捂着嘴,咳嗽了两声。李冬青心里是明白的。便笑道:“你自愿罚,那有什么说的,你可别成心骂人。”

  江止波又咳嗽了两声,便复操着京调说道:“有一个人新到北京来。他听见人说,名流身价最高,他就一心一意的想做名流。住在会馆里面很是摆架子,有人问他到京有什么差事,他就说:‘我是一个名流。’这一天隔壁房间,有人要推牌九。打着哑谜说:‘我们来吃狗肉,好不好?’广东人都吃狗肉的,这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事,便问长班,北京哪里有狗肉卖?长班答说没有,那人说,不能没有呀,隔壁房间,刚才还吃狗肉呢。长班笑说:‘这个你们名流还不懂吗?这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呀。’他听在心里,走到街上,看见羊肉铺门口挂着许多羊头,他就进去买狗肉。掌柜说:‘不卖狗肉。’那人说:‘胡说!你怕我不知道。我是一个名流,哪样瞒得了我?就是挂着羊头卖狗肉,我也是内行呢!’”

  江止波说完,大家一想,果然笑了起来。都说道:“笑话要这个样子含蓄,才有意思。”

  李冬青道:“那她就够挖苦的了。怪不得,密斯江会演说,今天看来,实在不错呢。”

  大家一面说话,一面行酒令,大家都说得有个平妥。到了第五转,临到了李冬青。那边桌上何太太说道:“李先生说,一定能说出好的来。不过今天是老伯母的生日,李先生要说个吉利些的才好。”

  李老太太也笑道:“你就说个吉利的送何太太罢。”

  李冬青听了这话,见她和何剑尘坐在并排,眼珠一转,微微一笑,说道:“有了。”

  便念道:

  《绝妙好词》,碧梧栖老凤凰枝。《闺房乐》,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。

  李冬青说完问道:“这个好不好?”

  何剑尘笑道:“好是好,不过我们不敢当。倘若我们是文学家或者是艺术家,那才配呢。”

  何剑尘这话,本是俏皮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的。一说出口,却想起还有别的忌讳,后悔得很。偷着看看杨杏园脸上,他倒不在意。这时李冬青又说了酒底,“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。”

  方好古在那边接着说道:“怎么大家的酒底,都说的是梅子,并不是梅花。”

  何剑尘笑道:“这不正是黄梅时节吗?正说得切时呢。”

  方好古道:“你提起这个,我又想起一桩事来了。刚才的酒底,有人说‘黄梅时节家家雨’,又说‘梅子黄时日日晴’,虽都是古人的诗,他们测天气的本事,太自相矛盾了。”

  何剑尘笑道:“还有啦!也不承认晴,也不承认雨,他说。‘熟梅天气半晴阴。’你老先生总也记得这句诗吧?”

  方好古道:“当真的,各有各的说法不同,但是以说雨为对。我们住在江南,到了那四五月的时候,最是苦不过,连阴雨,一下总是十天半月,到后来不但看见雨点,心里不痛快,睡在床上,听见屋檐下滴滴搭搭的声音,就烦恼得很。上等人家的房屋,高楼大厦,那还罢了,小住户人家,那真不了,青苔长到墙中间,床腿也是湿的。这个时候街上的水果担子,就正挑着又圆又青的梅子,在小巷里去卖啦。北京这个地方,没有梅子,也不像江南,有什么梅天,有什么青梅,那街上卖的青杏,却和青梅差不多,看见这种东西,令人想起芭蕉过墙,蔷蔽满架的境况。我们这里,大概都是南边人,说起来了,恐怕都要想家呢。”

  何剑尘笑道:“等是有家归未得,杜鹃体向耳边啼。”

  李冬青笑道:“舅舅这话诚然,江南黄梅时节的雨,虽然很讨厌,那是指在城里住家而言,若是住在乡下,就不然。有一年我住在乡下,篱笆外就是一道小河,河那边一望都是水田,在雨里头,那青秧在水里长起来,一片青色,没有界限。再远些,邻村上的树,都是模模糊糊的,那阴云厚厚的低下来,好像天压在树头上,就是画也画不出。”

  朱映霞道:“画也画不出来,却亏你说出来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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