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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(3)


  从那天起,胡晓梅慢慢的回心转意,又觉得还是任放不错。恰好又得了一个消息,说是江南赵督军来了一个电报,要请任放到南边去,这一去不是师长参谋长,少不了也是一个红差事。任放若是做了一个大官,钱是有得用的,架子是有得摆的。此外虽然还有些小不如意的事,那也只好将就了。这样一想,就想提早一点,和任放言归于好。在她母亲面前,也微微露了一点口风。

  胡太太道:“是呀!我听说他要到南边去了,将来他做起督军省长来,也不可知呢。做督军省长的太太,是多么威风的事?你若愿意回到任家去,大家都好。”

  胡晓梅听了这话,默然不语。胡太太一见,知道她的心已动了。便道:“这样罢,我来送你回去。”

  胡晓梅道:“就这样回去,我是不去的。”

  胡太太道:“要怎样才回去呢?还要他来登门谢罪吗?”

  胡晓梅道:“那末,你送我去,就不算登门谢罪吗?”

  胡太太道:“唉!年纪轻的人,都要这虚面于,你既然不肯去,他哪里又肯来?这样罢,等我来打一个电话给他,约他逛北海,你在那里和他会面,好不好?”

  胡晓梅道:“这倒可以。”

  胡太太见胡晓梅已经答应,当天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任放,约他明天下午三点钟,在北海漪澜堂相会。任放接了这个电话,也就猜中十之八九,心想叫我去,我就去,看你们怎样和我开谈判。

  到了次日下午,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,在漪澜堂临水的石栏干边下,找了一个茶座,喝着茶等着。不到半点钟,胡太太来了,胡晓梅走在她后面。她的眼睛快,和任放四目相射,打了一个照面,彼此都没有作声。胡晓梅上前一步,手胳膊碰了一碰她母亲,轻轻说道:“在这里。”

  胡太太一眼看见,便向任放桌边走过来。任放对他岳母,本来没有什么恶感,看见胡太太来了,连忙含着笑容站起来,将自己面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,意思让胡太太坐,口里轻轻的似乎叫了一句“伯母”,但是声音很细,连自己也许听不出来呢。胡晓梅跟着走了过来,低着头,眼睛并不望着任放,先将手上提的钱袋放在桌上,回头又把绿绸伞也挂在桌上,弯着腰搬椅子。

  胡太太坐了,指着任放的下手对胡晓梅道:“你坐那边罢,这里有太阳。”

  胡晓梅道:“不要紧。”

  说着就在任放对面坐了。任放偏着身子往上坐,将脸对着胡太太,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,打开盒子,拣了一根烟卷,在桌上顿了十几下,然后擦着火柴,将烟燃着。看他那个样子,几乎全副精神,都注在一根烟卷上,什么事都不知道。这时伙计又沏了一壶茶,胡晓梅站起来,替胡太太斟了一杯,自己斟上一杯。看了一看任放的杯子,却没有斟,她依旧坐下。胡太太开口问任放道:“你早来了吗?”

  任放道:“也不多大一会儿。”

  说了这句话,大家又复默然。胡太太想了一想,勉强笑着道:“你两个人都有些孩子气,少年夫妻,为什么常常闹得这样生疏?”

  任放抽着烟,也勉强笑了一笑。胡太太又道:“你们还是好好的在一处,和和气气,免得你们老太太生气,你今天带她去给你们老太太陪个不是,也就算了。至于你少年夫妻,还有多大的仇恨吗?”

  任放笑道:“我们那个穷家庭,令爱怎样住得惯?”

  胡晓梅听到这话,本想驳他几句,因为这地方游客很多,怕吵起来不像样子,只得忍住了。胡太太却已接嘴道:“事已过去了就算了,你何必说那负气的话?”

  任放见胡太太和颜悦色的说话,也不能一味强说,便道:“这并不是我负气,实在是真话。不信,请你老人家当面问。”

  胡太太拦住道:“得了,不要往下说了。这里现在有船出租,我们租一只船,在水里游一游,好不好?”

  任放道:“好,我们划船上西天。”

  胡太太正色道:“你怎么和我生起气来?”

  任放一想,果然这话不分解出来,好像是气话。便笑道:“你老人家听错了。”

  说着拿手一指北海的北岸道:“我说的西天,是那里有佛爷的小西天。”

  说到这里,又将手对海水一指,说道:“不是龙王爷那里的西天。”

  太太一想,果然自己错了,好笑起来。胡晓梅要笑,又因为和任放生气,将脸偏到一边,用手绢捂着嘴,伏在椅子因上。任放虽然一肚子不平之气,见他娇妻这种一笑百媚生,正是未免有情,孰能遣此。他离开座位,在码头上租了一只船,走回来,吩咐了伙计看着座儿,便请胡太太上船。胡太太在前走,任放在胡太太后面,胡晓梅又在任放后面。船本靠在码头边,任放先搀扶胡太太上船,胡晓梅抢上前一步,第二个要上船,依胡晓梅想着任放往日的行为,必定也会搀她一把的。不料任放将身子一闪,让她自己上去,胡晓梅这一气,只觉鼻子一酸,恨不得要哭出来。

  大家上了船,胡晓梅坐在船头上,胡太太在船中间,任放坐在船梢上,架着两枝桨便划起来。划到北海的中心,胡晓梅坐到中间来,也拿着桨,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划。胡太太笑道:“你小心些,水虽然不深,落下去,保管也淹得死人。”

  胡晓梅道:“淹死了也好,世界上少了一个无用的人。”

  任放在身后接嘴道:“胡小姐,你这是骂我吗?”

  胡晓梅道:“我不敢骂你,我说我自己。会吃会穿会花钱,就是不会做事,这人还不可以淹死吗?”

  胡晓梅口里这样说,的确是有些说自己,任放偏偏不谅,冷笑道:“你还以为不会花钱呢?”

  这句话把胡晓梅激起气来了,把头一偏,说道:“会花钱,不错,你家里有多少钱给我花了?”

  任放道:“自然是没有钱给你花,有钱给你花,还这样看不起我吗?”

  胡晓梅道:“哼!老实说,你有钱,我也看不起你。”

  任放道:“是呀!我是一个武人,不能和别人一样,漂漂亮亮的,不会妹妹长,妹妹短,做新诗送人。”

  这几句话太厉害了,连胡太太听着,脸也红了。胡晓梅道:“你拿这种话侮辱我,我拚了你。”

  说着,站起身来,就要往水里跳。任放横着心,按着两只桨,睬也不睬。胡太太吓慌了,也不知道用手扶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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