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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 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(4)


  但是,吴碧波虽这样说,华伯平绝对不肯信,两个人争吵了半天,还是没有结果。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,两人才停止了议论。

  吃过饭之后,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,又加上了一件马褂,便和吴碧波一路来拜访周西老。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,地方是闹中静。他的门口,一块空地,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。靠门口,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,正合了“门垂五柳似陶潜”的那句诗。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,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。两人到门房里递了名片,问老爷在家没有?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,便说道:“刚起来吧!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,我进去瞧瞧。”

  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。华伯平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,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。沿着屋梁,都垂着六角纱灯。此外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,都是古色古香,别有风趣。正中挂着一副中堂,四个大字,“老当益壮”,上款写着“赐臣周西坡”。下款写着“宣统十四年御笔”。旁边一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,是“铁肩担道义,辣手著文章”。上款写着“周方伯西坡仁兄大人雅正”,下款写着“更生康有为”。华伯平想到:“就这两样东西,恐怕就是别家所无呢!”

  这时,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,接上转出一个人来,穿着枣红色锻子夹袍,套着天青缎子马褂,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,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的绿玉,帽子两边,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,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。他一只手上捧着一管水烟袋,烟袋下,夹着一根纸煤。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,吴碧波先就告诉华伯平,这是西老。一进门,华伯平还没招呼,他两只手抱着烟袋,一边作揖,一边走了进来。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。周西老支着手,就让他和吴碧波在太师椅上坐下。周西老先说道:“华先生从南边来?”

  吴碧波插嘴道:“他久仰西老的大名,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。”

  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:“那不敢当。现在事事维新,我们老朽无用了,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。”

  说时,把一只手捧着烟袋,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,摸索了半天,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,将鼻子底下的胡子,抹了几下,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。可是他总没有抹得干净,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,像露水珠子似的,沾在上面。这个时候,听差捧着一只小圆托盆进来,放在一旁桌上。托盆放着三碗茶,那听差一碗一碗的,向宾主三个人身边的茶几上放下。这茶碗下面有个瓷托子,上面又有一个盖,华伯平仿佛小时候,曾看见过的,不料现在到北京来又碰上了。

  茶献过了,听差又捧了一管水烟袋,和一根纸煤送到华伯平面前,他也只得接了。他在南方,经年也不容易看见一回水烟袋,当然是不会抽烟。但是人家既递了烟袋过来,也不便不抽,只用嘴一吹纸煤,打算抽一口。可是吹着纸煤,也不是外行弄得来的。他吹了十几下也吹不着,只得用纸煤按在烟袋头上,用嘴就着烟袋嘴一吸。这一吸,烟到没吸着,吸了一口烟袋里面的臭水,又涩又辣,赶快喝茶漱了一漱口,就吐在面前痰盂里了。吴碧波看见,未免对他微笑,华伯平越发不好意思。还好周西老并不注意。

  华伯平一想起刚才的话,才接上说道:“其实谈到办事呢,还是仗老前辈。”

  周西老叹了一口气道:“人心不古,世衰道微,现在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。慢说我们不出来办事,就是出来办事,也是无从下手。我们都不是外人,据我看,什么共和政体,什么自由维新,简直都是胡闹。古人说:‘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。’中国的圣经贤传,我们就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还要什么泰西的法!从前以科举取士,人家以为有弊病,而今简直不成话了,凭空一个大百姓可以做公卿。罢官以后,依旧又是大百姓。”

  吴碧波是听惯了的,到不算回事,华伯平听了这一番议论,心里想道:“我们南方,总是这样想着,省政到了不了的时候,可以到北京去请寓京大老,原来寓京大老的议论,不过如此。”

  他在一边,也只是唯唯而已。

  周西老谈得高兴,又说道:“如今的士大夫,哪里懂得什么,无非是狂嫖浪赌。上有好者,下必有甚焉。”

  说着把身子望后一仰,靠在椅子背上,脑袋转着圈子,摇了几摇,叹了一口气道:“如今的风化,那真是坏极了。娶妻不要父母之命,媒的之言,衣冠禽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走了一个听差进来,对周西老道:“大人,有电话来。”

  周西老问道:“谁的电话?”

  听差道:“吴老板。”

  周西老听了,胡子先笑着翘了起来,一边放下烟袋。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,向壁上插上插销。周西老接过耳机,“喂”了一声,那边娇滴滴的声音,先就问道:“干爹吗?”

  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:“是我呀,你在哪儿?”

  那边道:“我说,在家里啦,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。我说,今儿个是新戏,给您留了一个包厢,您去不去?”

  周西老道:“去去去。”

  那边道:“我说,那末,我可留下了,可别不来呀。”

  周西老道:“你这孩子,我几时冤你了。”

  那边笑着说了一声“再见”,挂上了电话。周西老放下电话,依旧捧着水烟袋,和他二人说话。吴碧波道:“芝芬的电话吗?”

  周西老笑道:“这个孩子,天真烂漫,很好!”

  吴碧波道:“在台下我是没见过,若说她在台上,那很是稳重的。前次见她一出《祭江》,凄凉婉转,哀怨极了。”

 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,这一喜,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。没说话,先哈哈的笑了一笑,用手将腿一拍,说道:“怪事,就是这么可取。她在台上那样幽娴贞静的样子,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。”

  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。吴碧波道:“你或者不知道,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,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,刚才打电话来的,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,名字叫吴芝芬。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,无处发泄,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,真也是不得已。”

  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,不料一句一字,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,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:“着!老弟看得透彻。”

  吴碧波道:“再说这几位小姐,也真是解语之花,忘忧之草,实在的得人疼。”

  周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,听到一个疼字,忍不住要笑。水烟一呛嗓子,捧着烟袋,弯着腰咳嗽不住。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,都有些替他着急,那周西老咳得满脸通红,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,好容易止住了咳嗽,吐了一日浓吐沫。又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,擦了一擦脸,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。而且咳得这个样子,并没有收他的笑容,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:“你这个疼字,形容得淋漓尽致。那几个孩子……”

  说着,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:“华伯兄没有见过,唱得很好。”

  华伯平道:“那我一定要瞻仰的。”

  周西老很是高兴,说道:“不知二位有工夫没有工夫?若是有工夫,我们今天可以同去。”

  华伯平先来的时候,听见周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,直觉得浑身不痛快。而今看起来,这老头也是一个知趣的人儿,自然很欢喜,不等吴碧波说,就先说道:“我们都愿奉陪。”

  周西老本想打电话出去,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,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,就不用得找人了,便说道:“在这里小坐一会儿,回头我们同去。”

  吴碧波一想,老头儿有一个包厢在那里,正怕找不到人去坐,我们这样一答应,正中其计,那又何必。便道:“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,我先告辞。”

  周西老连忙站起来,将手一指道:“坐下坐下!一块儿去。我里面还点着灯,一路躺躺灯会。好不好?”

  说着,便将他二人往里让,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,抽一个多钟头的烟,才同坐着周西老的马车,一路到康乐戏园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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