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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(3)


  他再抬头一看,却是梨云。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,辫子蓬蓬松松的,正是晨装未上的打扮。她后面站着阿毛,见杨杏园醒了,也点点头说道:“杨老爷好点吗?”

  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,赶着问梨云道:“你怎样来了?”

  那阿毛插嘴道:“她早就要来,总是没有工夫。今天早上,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,走到半路里,她说谢谢我,叫我瞒着姆妈,同来看看你。我说杨老爷人很好,应该看看他,我就拚着碰了一个钉子送她来了。”

  杨杏园听了这话,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:“那末,我也谢谢你。”

  说时,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,握着梨云的手道:“你怎样知道我病了?”

  梨云道:“我知道好几天了。因为我有一天打电话到你报馆里去问你,说你害了病,没有来。回头我又打电话到这儿来问,果然说是你病了。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许多天,决计不是小病,很想打听打听,偏偏这几天,一个熟人也没有遇见。今天早上,我只好自己跑了来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这真是不敢当!”

  便对阿毛道:“请坐!请坐!我睡在床上,不能招呼你,对不住!”

  阿毛一面坐下,一面笑道:“你太客气了,将来你把七小姐讨去了,我还要伺候你啦!你这样客气,将来这主人的牌子,是扶不起来的了。”

  梨云把眉毛一皱,对阿毛道:“你总有许多话说。”

  杨杏园扯扯她的手道:“你也坐下。”

  梨云斜着身子,就在床沿上坐下了。这时,只见吴碧波笑嘻嘻的进来,后面跟着长班,把一个托盘,托着一壶茶,四碟点心进来,全放在桌上。梨云说道:“我说呢,你把我们一引进来,就不见了,原来是忙这个呀。”

  吴碧波笑道:“这又算得什么呢,各尽各人的心罢了。”

  梨云知道他这话中有话,倒羞得满脸通红。吴碧波也觉得自己失言,只得忙着请她们喝茶,吃点心,敷衍一阵。阿毛轻轻的对梨云说道:“七小姐,不早了,走罢。”

  梨云为着许多的人在当面,除问了杨杏园几句病况而外,别的话,一句没说,反而和吴碧波说了一阵应酬话。梨云也怕坐久了,被无锡老三知道,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,只得站起来,握着杨杏园的手道:“你保重点,我们再会罢。”

  杨杏园握着她的手,点点头。阿毛早站起来了。梨云只得低头跟着她走,走到房门边,又回过头,对杨杏园说了一句“保重点”,这才走了。

  梨云这一来不打紧,又添了杨杏园一桩心事,心想如此看来,妓女的爱情,不见得全是假的。又想:“就算假的罢,她能特地来看我,也算难得。我在北京的朋友,尽管不少,除了两三个极熟的人,谁又曾来看过病呢?”

  想到这里,反而觉得梨云小小年纪,倒是他一个知己,心想我要讨了她回来,也就算万愿皆足了。但是梨云还是清倌人,要讨她谈何容易,至少也得三千五千,自己既然是个穷措大,而砚田所入,又半供甘旨,哪里还能作这个豪举?一层一层想去,总觉灰心,一天到晚,胡思乱想,病哪里好得起来。吴碧波何剑尘虽然也劝劝他,隔靴搔痒,哪里有效?

  这日上午,吴碧波出去了,日长人静,杨杏园一个人睡在床上,望着窗户,隔院子里大槐树,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,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。树枝上三四处蝉声,喳喳的叫得不断。杨杏园门得很,想起陶诗上的“卧看山海经”

  一句话,正想摸下床来,找本《陶靖节集》看看。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,请杨杏园盖章。杨杏园将信收入,一看信封上,发信的人,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。杨杏园想道:“怪呀!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,我在南京,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?”

  拆开信来一看,是一张很长的白纸写的,笔迹十分熟。那信说道:

  杏园吾弟:

  南浦唱别,星霜六易矣。前因朝佛普陀,路过天竺,道遇故人,备问起居,知伯母康泰,健饭犹昔,合十遥祝,窃慰所怀。而吾弟词华日益,风格不渝,瞧悴京华,耿介如昨,益信凤泊鸾飘,折羽有时,秋菊春兰,英华靡绝。期许所符,欢欣奚似?姊饱经忧患,倏已中年,自谓肆力砚田,终老闺闼,所期父母俱存,弱弟长工,毕生大愿,悉尽于此。

  不期罡风遽起,忽兴大变,弱弟初以痘疡,椿董并因修折,小屋如舟,三棺并列,肝肠寸裂,视听都非。途人为之挥涕,言者无不变色,人非铁石,孰能当此?自念孑焉一身,块然独处,前途苍茫,皆为惨境,因是削发空门,藉忏宿孽。年来瞻拜名山,历览胜境,古井下波,尘障尽去,一切因缘,皆如梦幻,故应醉久摒,鸿鲤俱绝。

  近以吾师住持白门,相依落叶,得遇燕赵归人,备悉旅况,所谓梧桐夜雨,瘦损词人,芜院西风,魂消旅梦,叹屈子之多愁,复长卿之善病,虽相隔世外,能不凄然?引领云表,益增但侧。伏念订交竹马,感怀手足,海山迢递,苦无所慰!晚来依影青灯,检点旧笈,则有然脂余韵,罢绣旧词,摭拾成篇,飘零未尽,虽掩卷不免长吁,存之亦复多事,特付邮筒,另简寄呈。庶若末座忝陪,一堂恍对,寄诗当药,为尔消愁,伏维察之。一雨宜秋,嫩寒初起,朔地风霜,有异江南,吾弟千万珍重!

  释静莲合十(即义姊黄玉蛛)


  杨杏园将信看完,才知是他一个音信久绝的义姊写的。怅怅的看了半天,固然十分欢喜,但是想起从前小时候在一处游戏的光景,好像还在目前,不料六年一别,现在人家长斋供佛,自己也是贫病交加,又未免百感俱集。过了几天,杨杏园果然接到一卷诗稿,是挂号寄来的,他便拆开来,放在枕头边,慢慢的看。内中果然不少性灵之作,有时候摘出内中好的句字,还和吴碧波讨论讨论。

  自这天起,他的病慢慢的就有点起色,时光容易,转瞬就过了中元节,杨杏园已觉步履如恒,可以行动自由。这天是七月十六,夕阳将下的时候,照着半边粉墙,都是黄金色。院子里的十几盆木本的花,刚刚浇上水,放出一阵一阵的晚香。杨杏园端了一把藤椅,放到梨树底下,躺在上面,笑看花枝。觉得半月以来,惟今天最为适意。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,提着一只软皮包进来,两个人都不觉呵呀一声。舒九成先说道:“我听得你病得很厉害,特为来看你,原来你的病已经好了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这是过去的事。我听见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经到西湖避暑去了,怎么又没有去呢?”

  舒九成道:“我早回来了,不料一到北京,公司里面,就闹得一塌糊涂。我整整有一个礼拜,晚上没有工夫睡觉,白天没有工夫吃饭,所以就没有来看你。直到昨天,公司里的事情,稍微有点头绪,才打听出来,你害了一场大病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多久不见,见了要畅谈一回才好。今天天气很好,不如我们同到哪个地方去消遣消遣,你以为如何?”

  舒九成道:“也好,就是游艺园罢!我们先在里面小有天吃晚饭,吃完了饭,可在东边花园里,泡壶茶,在月亮底下谈天。现在游艺园的树木,已经渐渐长大了,坐在水边下,闻着隔岸的花香,听着满草堆里的虫声,也很有趣味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也好,要去就去,我病得腻极了,也正想出去解解闷。”

  说着,二人就坐了车子,到游艺园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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