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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(3)


  杨杏园笑道:“这名词真有点俗不可耐,但是你刚才说,前天晚上和你们贵参事捧场,怎样又逛二等去了呢?”

  陈若狂红着脸道:“捧场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,我正为了这个为难。但是数目太少了,不是极熟的朋友,又不好开口,所以我托史诚兄转恳你老哥,想通融个十元以内的数目。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这点事,我还可以帮忙,但是阁下似乎不至于困难得这样。”

  陈若狂道:“不瞒你说,报馆里虽然一个月给我一百元的薪水,其实这位王天白经理,是有名的光棍,口惠而实不至的。部里的薪水,上月份早用光了,这一个月,还没有消息呢。我现在维持现状,全靠上海方面特约小说的一笔款子,每月有一百多元的收入,这款子不久也就要汇来了。那时候,我一定奉壁。”

  杨杏园道:“像我们这班人,都不在洋场才子之列,想加入卖小说的这一党很不容易的。你居然能拿一百多元一月,自然也值四元一千字,这个资格你如何混到的呢?”

  陈若狂含糊答道:“这算什么!我有一位朋友,他一部小说,只做了十二回回目,就得了五百块钱,这比四元一千字,不更值钱吗?”

  杨杏园道:“我仿佛也听见有这一种传说,当真的吗?这到底是哪家书局出的呢?”

  陈若狂笑道:“中国哪有这大资本的书局!这是某部一个参事出的。原来这参事有三个儿子,都和他姨太太发生关系,大儿子逼得跑了,二儿子娶了媳妇,被这位姨母霸占不能进新房,闹出许多婚姻问题的笑话。我那位朋友,也不知在什么地方,打听了一个详详细细,随便和他经理谈起来。他的经理说:‘这种官场五历史,着实可以替他铺张一下子,痛痛快快骂他一顿。你的笔底下很俏皮,可以作一篇小说,在我们报上发表。’我那朋友,自然奉命维谨的做起来,因先拟了十二回回目,请他的经理斟酌一下子。他的经理说‘很好,今天就可以先把回目发表。’这一来不打紧,可把那活乌龟急坏了。他想上次通信社发了一篇新闻稿,已经够瞧的了,再要做出小说来,这一个小小前程,恐怕靠不住。只得托人向我那朋友的经理商量,情愿出点代价,收买他的版权,由三千块讲价,直讲到五百块钱成交,这一部小说就此无影无踪。这不是十二回回目卖了五百元吗?”

  杨杏园笑道:“你这话告诉我是不要紧,若是告诉了别人,在报上索性来个新闻界之新闻,又要生出许多是非呢。”

  陈若狂道:“我原知道你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,我才告诉你。”

  说着又把许多的话,来恭维杨杏园。杨杏园等他恭维够了,才拿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他,说道:“我这两天也闹饥荒,对不住,只有这个数目,你带着使罢。”

  陈若狂接着钞票道:“是是!我很能原谅的。”

  说了几句话,他就走了。

  原来他在二等窑子里留宿过多,身上已经染了许多毛病,这个时候,他正在害淋症。头里两天,他并不知道,每天晚上,依旧到二等茶室里去胡缠,后来觉得坐久怪不方便,又很痛,在小解的时候,低头一看,嗳呀,下身全不成个样子了。那一股腥气,触着鼻子,不由得人要作呕。他这一惊,非同小可,心想常听人说什么淋症,就是这个东西吗?这如何是好呢?这是平生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,又不好意思问人怎样医治,仿佛记得报上不要紧的地方,那卖药的广告里面,有什么五淋白浊丸之类,从来没有注意过,现在何不查它一查。想着,就把所看之报纸,翻了几种。这一查,长了许多见识,才知道这个症候,有许多名目,和许多关系。不过卖药的广告,都说他的药好,不是一个礼拜断根,就是不灵还洋,或者是一用就好。到底买哪一样好呢?拣来拣去,就从中拣了一样定的价钱最贱,说得最有效验的丸药,买了一瓶。

  谁知这种药,报上的广告,尽管说得灵验,吃了下去,却不见得好在哪儿。他既不好意思问人,更不愿意到医院里去诊治,就依旧在报上广告栏里胡乱再去找丹方。甚至胡同犄角上,禁止小便地方,所贴那些花柳专科的广告,也偷着瞧它一下。于是今天换一样丸药,明天换一样丹方,闹了整个礼拜。到底后来打听了一种西药,叫做什么“三代爱美”的,都说很有效力,他就去买了一瓶试试,吃下去觉得毛病好些。可是这样东西,贵得厉害,一瓶只能用一昼夜,价钱却是两元五角。他为医病起见,没有法于,只好咬着牙齿去买,不上十天,已经花了不少的钱。他问杨杏园借钱,正是为医治淋症。昨天晚上,极力敷衍杨杏园,无非是想多借几个钱,把病诊好。

  谁知他淋症好了,别的病又发了,从这天起,精神疲倦得很,四肢常常作寒作热。心想这是小病,不要紧的,也就没有理会。他报馆里除了那位王天白而外,还有一位编辑,这人就是杨杏园同乡黄别山。他看见陈若狂一天疲倦一天,便道:“若狂,我看你脸上一点儿血没有,你表面上虽能支持,你内症可是很重,我劝你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罢。你不信,你把镜子照照你已经不像个人样了。”

  陈若狂听了这话,当真把镜子一照,果然眼睛陷下去许多,脸上白里转青,像蜡人一样,不觉吃了一惊。心想:“我不过是一点小小感冒,怎样病得这般厉害,再要不医治,恐怕真要成大病了。”

  他决定的主意,就到他一位同乡陈大夫那里去诊病。这人认识的阔人很多,是由十多名同乡议员,公函警厅,保准了的免考医生。手段虽不能十分高明,门诊费却走二元,出诊也是五元起码。北京阔人有个最怪的脾气,是爱贵不爱贱,所以他的生意,居然很好。这天陈若狂到他那里去瞧病,因为同乡的阔人都信任他,以为总不会错的,所以并没有考虑,一直就来。

  他到了医生家里,照例出了两块钱挂号,那门房把他引进一门诊病室里来。这屋子里,也有些字画文玩之类,却一大半是同乡官员的下款。一张横桌里边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,在那里看群强报。见他进来,很客气的,请他坐下。陈若狂见他那样子不像是医生,也不像是仆役,倒看不出所以然来。

  那人等陈若狂坐了,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住址,拿出一张诊病单来,给他一一用笔填上,然后再去请医生出来。陈若狂这才知道他是医生的助手,心想到底大名家的气派不同。一会儿医生由外面进来,有五十来岁年纪,嘴上略略有点胡子,穿了一件旧罗长衫,斯文一脉的,态度很为从容。他对陈若狂微微点了一个头,请他在一张横桌边坐下,自己对面坐下,先把那单子看了一看,然后问道:“陈先生是什么病?”

  陈若狂道:“身上时寒时热,四肢无力,只觉疲倦得很,胃口也坏,一点儿东西不想吃。”

  那陈大夫点点头,头里那个开单子的人,取过一个小小的布枕头放在桌上,陈若狂知道这是按脉的,便把手放在上头。那陈大夫伸出一只手来,按住他的脉。他那指甲,都有一寸来长,他只管歪着一个脑袋,凝住神数脉息,用手极力的按脉,那指甲直陷入陈若狂的肉里,戳着生痛。一会儿,陈大夫把两只手的脉按完了,便对陈若狂道:“不要紧,这是受了一点风寒,吃一两剂药就好了。”

  说毕,翻开桌上雪亮的铜墨盒,拿起笔来,在那诊病单上,开了几句脉象和病由,后面就狂草一顿,开了十几味药。陈若狂所认得的,有什么荆芥一钱,防风一钱五,紫苏一钱,厚朴一钱,柴胡一钱五,姜制生附子一钱,干姜一钱,其它各样,还有他不认得的。陈大夫开完了药方,在抽屉里面,又拿出一颗象牙图章,在单子上盖了一方鲜红的印。然后交给陈若狂,说道:“先吃两剂,好一点就不用来瞧了。”

  陈若狂应了几个“是”,就出了陈大夫家里,转回幸福报馆。谁知来的时候,还能走几步路,这回去的时候,心里十分难过,身子有点支持不住,恨不能马上就在街上躺下。也没问车钱多少,雇了一辆车子就坐回来。到了家里,自己便倒在床上,将药单交给一个听差,教他买药就煎,也没有给第三个人知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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