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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六回 肠断情书泪珠收拾起 心仇恶客血雨喷将来(2)


  春华想了一想道:“好吧,我依了你的话。”

  五嫂子道:“他不是对我说什么,他是交给我一封信,叫我转给你。我又不认得一个字,他那样冒着雨送来,我知道他在信上写些什么?不过,一定是很要紧的,不敢乱交给你。可是不交给你吧?

  设若那上面有什么要紧的话,我给你耽误了,也是不好,真把我为难了两三天。”

  春华将她的衣服,轻轻地一阵乱扯,跌着脚道:“你耽误我的事了,你耽误我的事了。”

  五嫂子瞪着眼,轻轻地向她喝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你这样的叫起来,是给我下不去呢?还是给你自己下不去呢?若是叫别人知道了,你是看信不看信?”

  这几句话驳得春华不能再强横,只是皱了眉道:“你不想想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吗?”

  五嫂子端了个方凳子,放在木橱边,自己爬上去,在橱头一叠又脏又乱的东西下,抽出一封信来,然后带了笑容,向春华手里递着,当春华正要伸手来接的时候,她可又把手缩了回去。紧紧地贴住胸襟拿着,正色道:“信是交给你的,你得依着我一件事,把信上的话,详详细细地念给我听。”

  春华也不知道信里所说的什么,怎么敢冒昧答应这一句话。不过她很快地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头,我就答应她,我看了信,有不能对她说的话,我就瞎诌两句好了。便点头道:“这有什么不可以?我的事,从来就没有瞒过你,这封信又是由你手上转来的,我还有什么话要瞒着你?”

  五嫂子看她的脸色,并没有调皮的样子,这就把信交给了她。春华来拆信时,五嫂子立刻退着站到门边去,挡住了路,以免有人冲了进来。春华捧了几张信纸在手,就站着念起来道:“华卿左右,日前宗祠一宴,先之参商……”

  五嫂子立刻向她摇了几摇手,轻轻地道:“不用念了。我是怕你不肯念,故意要你念给我听,试一试你。既是你肯念了,我就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我,你先不用念,免得让别人听了去。你看完了,把这里的意思,对我说上两句,那也就行了。”

  春华瞟了她一眼。鼻子里哼着冷笑一声,也不再说什么,捧着信向下看去。那信说:

  华卿左右:

  日前宗祠一宴,失之参商,抑何可惜。初以为天定,继知实人事也。当四座誉扬,共赞面试之时,私衷窃喜。以为芳尘暗接,灵犀可通。虽隔座不复能言,而可相视于英逆。不期令慈匆遽见召,殷勤接待,细问家常,故延时刻。本觉母不谅人,或无他意。及回席则樽酒犹盈,衣香空在,是知一去一来,监酒者已无所不至,不待宴终,已寸心如割矣。笼灯回寓,夜已三鼓,方将展衾就寝,嗔恨付之梦寐。而家严正色入室,慷慨见责,谓卿非待字之少女,小秋为立雪之门人,苟稍有逾闲之心,即陷于不礼不义。纵习欧风,遽谈自由,而亦非其时其人也。且谓卿温柔敦厚,本质似佳,而开口即出艳词,必受小秋之熏陶。师以正学教我,我以风流误卿,迹无可原,心复何忍?言之再三,必令永绝。尔时小秋面红耳赤,垂立听训,期期荷荷,不复能为一语。

  家严又谓:佳儿佳妇,谁所不欲?然名花有主,难系红丝,射雀无缘,徒玷白璧!于己既无所益,于人更有所损。流连忘返,甘背亲师而为名教罪人,究何所取舍!反复训解,为义虽严,而老人之心,实已深为曲谅。小秋有动于中,垂泪而已。

  家严终谓:近来欧风东渐,士子实非寻章摘句之时,今春从师小读,本为免废光阴于嬉戏,原已定桂子香时,令回往南昌,就学于农林学堂。今三湖不复可居,限小秋七日,即附舟东下。否则家法俱在,决不容恕:小秋再四思维,必卿家不悦之情,防范之意,已为家严所看破,老人不欲令尊有所不堪,致伤友谊,故一宴之后,断断乎必防止吾侪之相亲相近而后已。我之不能有违亲心,亦犹卿之不得不秉承母意。事已至此,唯有撒手。佛云一切因缘,等诸梦幻,纵是眷属有成,齐眉皓首,而一棺附身,终为散局。迟早一梦耳,今日为梦较短,出梦较速,容何伤乎?

  已矣,华卿!午夜枯坐,挑灯作书,本已心与神驰,泪随墨下。及书至此,竞亦爽然若夫。故意义既明,不再辞费,当寸笺得达之时,或已为河干解缆之日,相逢既是偶然,此别亦勿戚戚,听我去可耳。学堂新制,暑夏必有长假,明年今日,或当重访旧日门巷。至迟七夕之交,不负此约。桃花人面,时复如何,则非所计。盖亦感于见碧云黄叶,又北雁南飞之句,有以成此诗忏耳。纸短情长,笔难尽意,华卿华卿!从此已矣!伏维珍重。

  小秋再拜

  春华看这信前面两页信笺,无非是说到这次不会面,两家父母,不好说话,这本都在情理之中,心里没什么感动。及至最后几行,陡然用华卿已矣四个字一转,小秋就变了心,不觉心里一阵难受,脸色慢慢的变了起来。说到最后,他竟是走了。春华两行眼泪,不知是怎样的那么汹涌,立刻在满脸分披下来。虽然是用手绢不住的揉擦去,可是那手绢像水洗了一样,全湿透了。另一只手捏住那信,还不曾放下来,只是全身抖颤。因为五嫂子家里,是和别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,连说话大一点声音,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,如何肯让自己哭下来,因此把手绢倒握住了自己的口,伏在桌上,只管哽咽着。

  五嫂子当她在看信的时候,本也是用着冷眼来看她,见她的颜色,越变越凄惨,料着是不会有什么好话,便道:“大姑娘,你先不要哭,说出来,他倒底是写些什么话给你?”

  春华哽咽着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走了。”

  说话时,那泪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来。

  五嫂子道:“他走了,到哪里去了?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吗?”

  春华道:“他上省进学堂去了。”

  五嫂子道:“信上说的,就是这样一句话吗?”

  春华道:“要紧的就是这一句,其余的话,都是劝我的,他说人生相逢,不过是一场梦,叫我丢开。梦自然是个梦,只是这个梦也太短了。”说着,又涌出一阵眼泪。

  五嫂子这算明白了,是小秋写信来和她告别的。于是向她道:“你这就不用伤心了。他既是走了,你就是哭死了,他也不会知道。现在和你打算,只当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,这事情就算云过天空了。这个消息,迟早是会让相公师母知道的。人去了,他们不必提防着,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。”

  春华道:“人去了,人是大家逼着去的。”只这一句,她又涌出眼泪来了。

  五嫂子道:“好妹妹,你不要哭,你一露出马脚来了,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。我要做第二个毛三婶了。”

  这句话,猛可地把春华提醒,就止住了哭问道:“果然的,你说到毛三婶,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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